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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九娘回头看小人儿,却见陈太初转瞬又已经下了马,面上有些尴尬,又掩不住笑意。他那件青色半臂的腰下,已经湿了一小块,手中举着的孟忠厚,屁股上还在往下滴水。
孟彦弼赶紧下马拎过儿子,笑道:“童子尿值千金,太初,看来你大喜在即啊!自家人不用谢!别客气!没关系啊!”
陈太初苦笑道:“二哥,似乎该我说没关系吧?”
杜氏听了,赶紧让|乳母去把孟忠厚接到车上。范氏和七娘在车上笑成一团。六娘和九娘在马上笑弯了腰。
车队慢腾腾往城西而去时,天已大亮。翰林巷子两边的铺子已搬开了板门,邻里间问候声不断。
陈太初换了一身墨灰凉衫,看着前头穿了紫丁香色旋裙的少女,帷帽长纱,垂坠到脚,偶有风过,长纱下的旋裙也会轻轻飘动。怀中那块素帕子的一角,也绣着一朵紫丁香。想起早晨母亲问自己婚期定在年底还是明年春天,陈太初似乎觉得春日的晨光也灼灼烧人。春天吧,明年春天阿妧十五岁了,她的嫁衣能薄一些,总比冬天更舒服一些。
***
出了郑门,沿途已可见不少皇城司的人,过了金明池,虽然没有禁军封路,一路也不见闲杂人等。还未到苏家的田庄村口,远远就可见禁军精兵一路严阵以待,倒把阡陌纵横的水稻田挡了个严实。稻田里也自然没了农人。
官家在马车上摇头感叹:“说了微服,微服,这般扰民,倒是我的不是了!”
苏瞻拱手道:“陛下万金之躯,臣等不敢疏忽。城外此处民众甚少,还请陛下宽心。”
崇王半躺在一旁,摇着宫扇笑道:“下次臣和哥哥偷偷溜出来,不告诉和重就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大哥您要带臣去相国寺万姓交易看大象,都溜到天波门了,还给娘娘派人捉了回去。臣倒没事,倒是大哥挨了十板子。”
官家放下车帘,笑道:“娘娘待我,一贯极严。是我太过任性了,亏得小娘娘跪了好几个时辰,我才少挨了十板子。”
说到已逝的郭真人,车内静了下来。片刻后崇王撑起身子:“大哥,臣记得后来娘娘特意让人带了大象进宫,那两头象会下跪,会作揖,还会蹴鞠!”
官家笑了:“是的,那两头会蹴鞠的大象,后来就豢养在象院,如今还在呢。等端午,让它们蹴鞠看看。有一头如今也该六十岁了。”
六十岁,一头象都可以安然无恙活到六十岁,可是她,却没能活到六十岁。
官家转身亲自替崇王背后垫了一个隐枕,叹了口气:“三弟你还是要娶妻生子才是,不然等我老了,又怎么能放心你呢?”
苏瞻心中也猛然刺痛难忍,眼圈一红,点头劝道:“官家拳拳之心,崇王殿下当遵圣意才是,莫令陛下忧心。”
崇王但笑不语。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
***
官家一行进了正院上房,女史自引了赵浅予去后院。
陈青带着陈太初,孟在孟存带着孟彦弼,还有苏昉都上前拜见官家,行了君臣大礼,又和崇王、赵栩相互见了礼。
崇王让人推着轮椅细细打量苏昉和陈太初,见他们二人神色自若,含笑而立,姿容无瑕,神情更佳,不由得叹道:“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苏昉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这位崇王是赞他们还是要骂他们。崇王又看向陈青和孟在表兄弟两个,啧啧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亲兄弟。大哥,臣还以为和重与六郎已经是人间绝色,没想到今日臣真是开了眼界。我大赵美男子恐怕全在此屋了。”
赵栩笑道:“今日侄子也开了眼界,原来最会奉承和自夸的是三叔您!”
苏昉没想到赵栩和崇王说话这么亲近自在,又仔细看了崇王两眼。
官家大笑起来:“伯易和仲然真是瘦了许多。和重,他们起复一事,二府可议定了?”
“禀陛下,伯易官复原职,还回枢密院,已经定下了。因如今的知制诰是文宗修在任,仲然的事还在商榷。”苏瞻起身拱手答道。孟存的官职原本是定下了,偏偏二府昨日一早就收到太后的懿旨,他压着还未用印,但心中有数得很,只能让吏部重新商榷孟存的起复。他也正想着今日找时机先向官家禀报。
官家摆摆手:“和重坐下说话,你是主,我是客,说了微服,你们这般,我倒没了兴致。原本就是要和子平一同来试试百姓人家的日子,你们几个都不要再多礼了。”
苏瞻正中下怀,笑道:“若是官家不嫌弃,院子里倒有个地方,能随意说话,不妨一坐。”
官家站起身:“和重引路就是。”
众人跟着苏瞻到了上房后的院子里。墙角青松碧绿,东北角上一个茅草顶的木亭,离地六尺有余,需从一边沿着青石坡而上,倒也古意盎然。上了亭子,三边旧旧的木栏杆,地上两排矮榻,上头已摆放了各色果子,杯盏齐全,却无椅子,只有十来个靛蓝棉布坐垫,十来个大隐枕有黄栌色也有檀色。又见亭子前边一个小小池塘,里头种了些荷花,一只乌龟正懒懒趴在池塘边芭蕉下的一块大石头上。
崇王笑道:“此处说话甚佳,需来点好酒。”
苏瞻笑着摇了摇亭子一角垂下来的麻绳,铃铛声起,廊下穿着布衣,脚踩木屐的内侍和宫女们,捧着酒壶应声而来。众人抬头,见茅草顶下面,四角都各有一个铜铃铛,垂下绳子,便于主人客人坐着甚至躺着也能随时唤人来。
官家抚掌:“倒似我睡在福宁殿床上一般方便。不过我那金铃不如你这个好看。”就让两个内侍将崇王抬下轮椅,安置在自己身边,又让众人坐下。
苏瞻等人跪坐垫上。赵栩几个小辈就立于一旁亲自斟酒。官家笑着说陈青:“汉臣你们几兄弟都不如我们兄弟二人自在,穿成这样,不好看,需配了道袍才好,还能勉强往魏晋风流上靠一靠。”
孟存心头十分疑惑自己起复一事,他前些时就听说自己是要回翰林学士院的,怎么今日苏瞻却又说有待商榷,便笑着拱手道:“此地虽无流觞曲水,却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只怕年轻一辈恐会觉得无趣,依臣看,不如让他们四个自去。”
官家大笑着摆摆手:“仲然这是把和重家当作山阴兰亭了。不过和重一手好字也不逊于王右军,文采不输曹子建。今日写上一幅,送给子平,让他多多欠你人情。六郎他们四个,定是不愿意陪在这里的。不过,我要先见见汴京小苏郎。大郎,来,坐近了说话。
苏昉缓步上前,双手平举交叠,躬身行了拜礼,不卑不亢道:“小民苏宽之见过官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取自《咏蔷薇诗》南北朝,江洪
2、拳拳之心,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词。中文的成语、四字词语大多出自典籍和诗词。三国时有《定情诗》: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魏国的CP被网友们玩得最多的是曹植。曹植和曹丕,又被各种YY。特别是杨洋演的《洛神赋》里,微博上广为流传的那组照片,说弟弟被哥哥抛弃后伤心欲绝的感情,被杨洋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菌哭笑不得脸)
3、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取自《国风…郑风…羔裘》。因为历代都有人认为含有讽刺意味,所以苏昉会有那种想法。
4、宋朝为防止后宫干政,懿旨没有二府的印,下面的各部也不会实施。甚至皇帝圣旨不经二府盖印,官员也可以拒不执行。士大夫和皇帝共掌天下的意识,宋朝几乎是唯一的。虽然明内阁也可以没有皇帝如常运作,万历皇帝罢工28年,大明朝也没垮。但这和宋朝类似于君主立宪又不同。
第三卷虽然已经长大,不过剧情还是如前缓缓铺展,前两卷的线和新的线交错结合。性急的书友也可以攒一攒再看。多谢订阅。感谢名单月中回魔都再一起列出。
第140章
官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你两次对阿予施以援手; 我还不曾嘉奖你。正要好好谢谢你。”
“天生烝民; 有物有则。民之秉彝; 好是懿德。小民不敢居功。”苏昉沉静自若。
赵栩扭头看了看那大石上趴着的乌龟; 反正苏家人的口才总能应答如流深得圣心; 他也用不着替荣国夫人忧心苏昉。倒是这乌龟他记得阿妧也有一只; 养在木樨院后的池塘里; 不知道现在多大了。两年多不见阿妧; 不知道她瘦了还是胖了,高了多少,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疏离又客气。想起阿妧; 不免又想起陈孟两家议亲一事来。他侧目看了一眼陈太初; 见他眉梢眼角都隐约带着些喜色,不由得黯然起来。
“听你父亲说这两年你游历了吐蕃和西夏,有何心得?不妨说来听听。”官家和苏昉说了几句家常话后,温声问道。
苏昉略思忖了片刻:“小民由川入吐蕃,再由秦凤路入西夏。大体沿着茶马互市的线路而行; 吐蕃诸部百年来分裂甚多,无人有德一统各部。小民所见吐蕃人无论贵族或平民; 皆不可一日无茶; 边疆牧民也多会说川语; 也有牧民移居入川,弃食肉|乳,改食米粮; 穿襴衫,更让子女读孝贤书学礼仪。小民却未曾见有川民去吐蕃改放牧为生的。可见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假以时日,又何须担忧边疆有刀兵之祸?”
官家叹道:“和重,大郎所言,和你的主张倒是相似,教化之功,功在百年,大善啊。”
赵栩的目光落在苏昉挺直的背影上,心底有些不以为然,苏昉始终还是局限在读书人的那套教化之功上。
崇王摇了摇扇子笑道:“大郎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见解果然有意思。六郎好像有些不服气?”
官家摇头道:“六郎从小爱打架,他是信拳头不信书本的。六郎,你要记得固然君子和而不同,更要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我大赵,非赵氏一族之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乃太…祖所定,百年来足见成效卓著。为君者,不宜妄自菲薄,更应开张圣听才是。”
赵栩上前几步,行了礼:“臣谨遵爹爹教诲。”
苏瞻心中一凛,和孟存对视了一眼。官家在他们这几个文武近臣和崇王这个宗室面前,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教导燕王为君之道。看来两年多了,官家心意并未改变。
陈青垂眸不语,他和孟在两人都是在边境杀敌无数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和苏昉这样的书生不同。
苏瞻笑着问赵栩:“燕王殿下对边疆有何见解?不妨也畅所欲言,让臣等一闻?”
陈青略抬了一下眼皮。苏瞻这两年看似不掺和立储一事,心底看来从来没有改变过对六郎的成见。
赵栩看向官家。官家笑了:“没事,今日都是私下说话,尽管说来。”
赵栩点头道:“教化一事,功在社稷,自当宣扬。但臣以为,若是那小狗小猫,呲牙露齿,给些鱼肉,让其得了甜头,知道认主后乖顺了才有好日子过,自然可行安抚教化之策。可换作虎狼之类,若是给肉念佛,恐怕大赵舍身饲鹰只会令其贪念更甚。”
崇王抚掌道:“有道理有道理,便是那狗,也有恶狗吃了肉还不肯让路,须得打狗棍才行。”
苏昉神色不变,垂首看着自己放在膝前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