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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在大内琉璃瓦上映射第一片金虹时,赵元永和阮婆婆踉踉跄跄地站在街道上,转身看着不远处瑶华宫宫门处的赵栩和九娘,还不太信真的就这么脱困了。他想要回到城南的家中,却又怕赵栩派人跟着,他不知道爹爹会否知道他和婆婆已经被放了出来。许多确定万分的事,现在变得不可知起来。
赵元永抹去脸上的泪,分辨了一下方位,慢慢扶着阮婆婆往城南而去。走几步他回一回头,并没看到有人跟着。走走歇歇一刻钟后,才见到太平车、驴马驮载着货物往各行市而去。赵元永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可能是赵栩手下装扮的,只要和他们同路走了几十步,他就换一条街巷,分辨上半天。
看着他们远去后,九娘转过身。赵栩对她点点头:“你放心。季甫和我再商议片刻就去参加常朝,我让人先送你回翰林巷。”
九娘看了看一旁拢着手的张子厚,见他正看着自己,便福了一福。
张子厚微笑道:“今日孟氏六娘子就要入宫往太皇太后隆佑殿当差,九娘子会送她入宫吗?”
九娘看了看天色,点头应了声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六娘。惜兰一身大理寺小吏装扮,带着七八个护卫牵了马过来。
张子厚拢在大袖中的手,出了一层油汗,他叹了口气:“我那女儿蕊珠,还是当年我在四川时收养的,都怪我不曾用心教导。她多有得罪令姊,还请九娘子转告一声,张某代她赔个不是,日后在宫中相见,还请离她远一些。”
九娘一愣,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大有深意,她侧头看了张子厚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人也往梁门方向慢慢去了。
张子厚看着赵栩在晨光中的背影,笑道:“对了殿下,臣听说当年在孟氏女学的时候,年仅七岁的这位九娘子,凭借一手捶丸绝技压倒了蔡氏女学。不知道九娘子和燕王殿下比起来如何?”
赵栩吸了口气,斩断最后一丝儿女情长,转过身不经意地接口道:“她用的是卧棒斜插花水上漂,这个后来她教会我了,但没她打得好。永嘉的捶丸当年也打得不错,是跟你学的?”
张子厚却没有应答。
赵栩转过头看他,张子厚清隽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眼睛也有点发直。
“季甫?”
“殿下——”张子厚垂首,手臂却麻得连拱手礼也做不到。不急,当务之急,是阮玉郎。
老天爷对他,也足够厚道。这等境地下,他还能心花怒放,似乎有些不厚道。那又如何?
***
九娘回到西角门时,天已经大亮。观音庙熙熙攘攘,远远可见凌家娘子的馄饨摊上已坐满了人。
九娘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角门处风姿特秀的两个年轻郎君。陈太初如玉山巍峨,苏昉如孤松独立。两人正商议着什么。看见九娘这幅打扮,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阿妧?”苏昉醒悟到她身穿大理寺官吏丧服,必然刚从宫中回来。
三人相互见了礼,陈太初问道:“九娘可有时间?我和宽之都还没吃早饭,不如一起去凌娘子那里?”
九娘点头道:“好,今日我请。”她留意到陈太初已经改了对她和苏昉的称呼,心底黯然。
凌娘子忙碌之中看见他们三个,愣了一愣,笑了起来:“是你们呐!当家的!再搭一张桌子出来!”她望了望周边站着的十几个部曲护卫随从,没看见那最美的郎君,对着九娘笑道:“三个表哥,今儿怎地少了一位?”
九娘抿唇笑了笑,和苏昉陈太初坐在了角落里新搭出来的矮桌边。
三个白瓷大碗很快热腾腾地上了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笑着先吃起馄饨来。
一碗馄饨始,一碗馄饨终。陈太初垂着眼眸,舀了一只馄饨入口,忘记吹了,立刻烫破了上颚的薄皮。不觉得疼,他舌尖轻轻掠过那一层被烫伤而半落的浮皮,似乎就是多了一层皮挂在那里,回不去,也脱不落。
九娘喝了大半碗热汤,从嘴到心口都烫得不行,才放下白瓷汤勺,顺手点去了鼻子上的细汗,抬起头,见他们二人正微笑着看自己。
陈太初暗暗将袖中的帕子塞了回去:“我是来道谢和告辞的。”
九娘点点头,轻声问:“太初表哥是去秦凤路么?”
“先去城外接上我两个弟弟,再往秦凤路去找大哥。”陈太初道:“多谢你来信,爹爹说秦州怕已落入西夏梁氏手中,大哥不是高似的对手,若已遭不测,我兄弟三个要收好他的尸骨回京来。”他笑了笑:“大丈夫马革裹尸,我陈家男儿自当如是。九娘无须忧心。我爹爹一早已入宫上朝,请缨出战西夏。部曲们一早也都出了城,准备沿途拦截秦州军报。希望能赶在阮玉郎之前领兵离京。”
陈青毕竟是陈青!用阮玉郎的法子对付阮玉郎,只要拖住一两日,一旦陈青能领兵出京,便可戴罪立功!九娘眼睛亮了起来:“不错!此法可行,先走为上!你娘亲?”
“一起走!”陈太初沉静地说道:“放心,我们绝不会容西夏取了京兆府。大赵西军,非高似一人可敌。铁鹞子,我陈家军也不怕。”
苏昉看向九娘,有些颓然:“我爹爹不愿自污请辞。”
陈太初一愣,爹爹看了九娘的信也觉得高似之事,苏瞻唯有抢先公布,自行陈情请罪,以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习惯,自然要留中几日再议,若能在今日先由都奏院发布通缉高似之令,阮玉郎之计就不能全然得逞。纵然秦州军情到了,苏瞻也是有先见之明,罢相是免不了的,但最多是贬到中书或门下去,留待他日起复。他怎会不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出自道德经,前文十三还是十四章由孟存说过。也讨论过长篇大论。
不敢说作者自己的理解就是对的,事实上读得比较多的是《圣经》,家里有中港英文,三十几个版本,接触过的讲经人所解释的也都有不同。
分享一下我对此句话的理解,欢迎探讨:天地对于万物的态度,圣人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任由其生长覆灭的。是因为平等吗?不是。是因为残忍吗?不是。是因为毫不在意。相对而言太多渺小。
世间一切包括弱肉强食也都是万物生长运行的规律,上帝视角的“天地”,“圣人”不会因此干涉。宇宙为什么要理会地球上一粟的感受?无感更合适。因为太过渺小了。
动物世界,小海龟孵出来后往海里爬,会遭遇天敌阻杀一大半。人类能记录不能干预,也是这个道理。人类就是这个“天地”。道教和儒家的区别正在于这个基本观点。儒家的仁义,是入世的,是要人为干涉的。
本章里,张子厚看猪、生鱼、蟹,就是出自这个心态。和残忍没有关系。运转规律如此,人类就是这些万物的“天地”。同样,人也会对其他人这样。这句话他有讽刺苏瞻的意思。
第192章
观音院门口煎药的老妪; 是年轻时从潭州搬来汴京的药婆婆; 平时靠替人煎药养活儿子; 一到端午; 就改煎她独家的兰汤药水。不少人慕名大老远地跑来买; 一家老小沐浴时放进去; 可止春日肌肤瘙痒; 还能驱邪气。
药婆婆佝偻着坐在小杌子上; 不急不缓一下一下地扇着手里的蒲扇。她那自幼就有些傻的呆儿子四十出头了; 黑墩墩的,一直蹲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一排大陶瓮。她放下蒲扇; 拍了拍儿子厚实的臂膀笑了笑。他就挽起袖子; 捏紧了手里两块厚厚的布巾,大声对着陶瓮喊了起来:“药水——药水好啦!”
那陶瓮里早就飘散出柏叶、大风根、艾、蒲、桃叶混合的浓郁药香味。周遭一些用完茶饭吃完馄饨的人,开始拎着小桶聚集过去,沿观音院的粉墙一溜排起了队。
馄饨摊一下子也空荡荡的,苏昉转头看了看; 无奈地道:“爹爹不相信高似一事,因为是从张子厚那里得来的消息。他对张子厚防备甚深——”尤其刚刚被张子厚算计成了苏陈联姻。
九娘微蹙眉头; 叹息了一声。她倒忘了还有这个缘故。
“不过爹爹说了; 一桩归一桩。西夏这般无缘无故进犯我大赵; 他定会力主由齐国公领军出征的。”苏昉道:“再过两个时辰就下朝,便可知道结果。太初——”他看向陈太初:“你一路保重,无论如何;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万一对上高似——”
九娘利落地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她真想不出高似有什么致命弱点,如果他真的对赵栩母子那么上心,为何劫走文书,明明知道这简直是置陈德妃于死地!
陈太初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
“你且等上我片刻!”九娘轻声道,站起身往观音庙门口疾步走去。
药婆婆的边上,有个货郎担,长长细细的横杆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应节百索色彩斑斓,粗长的可悬挂于门头,细长的系于手臂,带着金锡饰物的可做颈饰,也有百索纽、百索方胜,还有五色丝线织就的五丝云方帕。
九娘看了几眼,从荷包里掏出十文钱,买了朱黄青白黑的五色彩线,匆匆回到馄饨摊。
陈太初和苏昉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修长纤细的双手翻飞,须臾就打了好几条五色百索。
九娘将手中一条百索收了个山形的络子,用力拉了拉,才轻声道:“太初表哥,左手。”
陈太初微笑着伸出手腕,搁到矮桌上头。九娘低头将百索系在他手腕上,虔诚念道:“愿陈太初万福康安!大吉大利!”又把另外三条放在他手中:“请代阿妧送给元初、又初和再初三位表哥。愿你们早日平安回京!”
她还记得当年他们桃源社一众经过郑门时,正逢陈青大胜房十三,孟彦弼、苏昉、赵栩他们豪气万丈唱着“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克怀……”她们四个小娘子也胸怀激荡跟着吟唱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如今逝去的已魂归天外,入宫的将提心吊胆,留守京中的身陷重围,视死如归的男儿郎就要奔赴疆场。
桃源未能绝风尘,不知何日再逢春。三年前跟着魏氏送陈青出征的场景历历在目,九娘眼圈一红:“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苏昉也长叹一声:“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陈太初握紧了手中的三根百索,放入怀中,长身而起拱手道:“相见有期!”千言万语无从述,铁血丹心绝不改。面前的少女和郎君,这热闹的街巷,传来香火味的观音庙,这煎药摊馄饨摊,这汴京百姓,这城,这国,自有大赵男儿来守护!
“九娘子,翠微堂的人在角门等着呢,六娘子怕是要入宫去了。”惜兰看着九娘和苏昉还静静站在巷中,对着陈太初一众人马远去的的背影发呆,低声提醒道。
九娘转过身,抬起大袖印干脸颊上泪痕,想告诉苏昉阮婆婆和赵元永的事,念及玉璜,又未再提,匆匆告别了苏昉,回了孟家。
九娘匆匆换了衣裳,略梳洗过,到了翠微堂。众人正围着六娘说话。孟建见她终于回来了,赶紧上来低声问她:“如何?张理少可都问清楚了?”想问问她又没有见到四娘,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九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家里没事。”孟建长长地松了口气,看向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