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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听,脸皮紧绷,宛如铁铸。
康兰睁开眼,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腕上的手铐:“你迟来了九天。”
李澳中不说话。
“你儿子已经死了。尸体烧成了灰。哈哈——你什么都没了!”
他仍然沉默着,似乎没有听见。
“小天最后一句话说:‘爸爸怎么还不来?我要他带我去长城。’”康兰咯咯直笑,“可是你没机会了,是我带他去长城的,租了一架飞机,把他的骨灰洒在了长城上,一百多公里。哈哈——,没有一个妈妈比我更合格,我让他永远留在了长城上!永远活在他向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了起来。
大殿里拥进了一群高鼻子老外,导游小姐举着喇叭用流畅的英语介绍这间大殿和这尊佛像。
李澳中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任这帮大惊小怪的老外们喧闹。导游小姐见她的游客们都好奇地打量一个长相冷酷的家伙,那家伙旁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她忽然瞥见了李澳中的手铐,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隐隐约约看见杨明义两人的枪套,她害怕了,急忙告诉她的游客,说这里正在进行电影拍摄,大家先到别处游览。
老外们朝四处打量,没发现拍摄设备,大惑不解,一个个耸肩摇头,嘴里咕哝着:“中国的一切总是让人感到神奇。”相互议论着走了。
康兰跪在蒲团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注视着铜佛:“这七天来我一直在这里为小天祈祷,祈求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弥勒佛掌管的未来的世界里能够站起来,能够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们造成的,我希望我能为他祈求到来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妈妈。”
李澳中闭上了双眼。
康兰站起来:“这是第七天了,我该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师会去找你,我已经向法院审请了离婚,你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行。”她转过身望着李澳中,微笑着,“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离婚,可是你不敢,你怕丧失做男人的尊严,怕面对自己承担不了一个家庭的事实,怕负上对我不义的恶名。我告诉过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面的无畏掩饰不了你的恐惧——对生活和这个社会的恐惧。现在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结婚吧,你就会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强者,没有人可以再随意摆弄你。对我,你也不必内咎。”
“我告诉你,白思茵策划你庭审时逃跑越狱的消息,是我告诉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块儿去死!我无法容忍你们幸福地活着!”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但转眼又颓然下来,“但小天死了,咱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哈哈……再也没有关系了……你们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说着,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大笑:“但是,你们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则也是个废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注定——断子绝孙!”
她一路笑着,笑得弯下了腰,踉踉跄跄地隐没在山门殿外。凄厉的笑声远远传来又渐渐逝去。
天王殿中死一样的沉默。杨明义等人的耳朵里仍有笑声在响,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澳中仍然沉默。
殿外响起了清脆的鸟鸣。
3
白思茵留在北京处理这十几天来耽搁的公司事务,李澳中在两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这些天里,他从没说过一句话,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聪明的工匠故意没有凿开他紧闭的双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而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世界将他包围,一个人永远无法拒绝它的存在和渗透,他只是拒绝他自己。他不愿再和自己对话,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力,挣扎和痛苦。他不愿让它玷污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接站的警车载着他向县城里走,他知道他在奔向一座荒原……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家庭、职业,人在毁灭前总是一无所有的,我所拥有的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我欣然地看着它走向毁灭。我和它没有一点关系。李澳中微笑起来。
省里的司法调查组在等着他,把他请到下榻的宾馆,开始对越狱的背景进行审问。
“李澳中,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公安局的行动?”
“李澳中,强行越狱的行动是有人策划还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思茵为什么那么巧开车来接应你?”
调查组的同志们很严肃、很专注,句句都敲到了要害,但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所要证明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乐修道院。
到了午餐时间,调查组一无所获,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让公安局的人带他回去。杨明义亲自开车在宾馆外候着:“老李,有个人想见你,局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走吧!”
李澳中没说话,任他带着离开。这种被人随意摆布的事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够区分谁是李澳中,谁是他自己。他们拥有共同一个躯壳,他只站在一个角落冷冷的看着这个人被人摆弄。
警车向北驶去,走在一条曾经很熟悉的乡村公路上。前面是神农镇。车子并没有进镇,向西绕了过去,驶上镇西的盘山公路,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镇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盘山公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就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正规的武装部队!警车一过,士兵们便截下来查问,杨明义出示的警官证和通行证士兵们理也不理,依然严格地搜查之后这才放行。
杨明义带着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没有路,一条山岭盘上了峰顶,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空荡荡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等着你!”杨明义说。
这里是“望断崖”。他是第二次来了。绕过夹道的一块山石,他又一次看见了于富贵。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荡荡的平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架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山间阳光普照,没有半片云气,似乎可以看很远。
“来,过来欣赏一下。”于富贵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凑过眼睛,于富贵在一旁调着角度和距离。镜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车上盖着布蓬,车尾荷枪实弹的士兵清晰可见……神农镇遮没在高大的山头下,县城外的公路像在眼前,每一个通往神农镇的路上都驻有士兵,全副武装,远来的车辆纷纷调头……
“胡汉三又回来啦!”于富贵无限感慨,“熊家栋上趟惨败,我就知道他不会咽下这口气。他妈的,这回竟然调动了军队!他想一下子把神农镇铲平!”
李澳中这才明白:又一次大规模的打假!
在于富贵的叙述里,李澳中一点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去年冬天,国家卫生部、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监局,全在神农镇栽了跟头。回去后,几个部门的领导一看报告,均感到极度的震撼,谁也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工业竟然如此庞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们详细一摸,发现问题比想像的还要严重,仅仅长江以北的中国市场,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货来源于神农镇,实际的比例也许更大,涉及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机械、烟草、酒业、化工、农用产品、医药、科技……还有腐败和暴力犯罪。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部门单独能够对付得了。
此案震动了中央,由一位副总理牵头,联合各部门成立了专案小组,打算一举端掉神农镇。专家组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指出,绝不能首先摧毁神农镇,否则依托于神农镇的各级假货贩子就会断了线索。神农镇只是一个供应基地。这个基地摧毁了,但是贩假网络依然存在,他们将会分散到各个制假窝点,行动会更加隐蔽,更是难以根除。专家们提交了一个计划:顺着神农镇这根藤摸那些看不见的瓜,直到把这些瓜们牢牢掌握住,监控住,再摧毁神农镇,然后把这些瓜们顺手拧下,一举摧毁基地和网络,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成效。
专案组采纳了这个建议,派出大量人力对神农镇进行彻底的渗透,调查每一个制假窝点和其所连接的每一根线。连专家也没估计到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出动了上万人手,花费了上亿的资金,竟然耗费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内幕。神农镇的制假产业太庞大了,涉及到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一千多座城市。资料一汇总,连中央也惊呆了,一旦行动,至少将有三四千人入狱,八九百顶科级以上的乌纱帽落地。然而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市场的公平,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决心:一个也不放过!
熊家栋栽过一次,熟悉当地的情况和制家分子的伎俩,被特命为前敌总指挥。熊家栋也发了狠,知道这次再也不能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通过军委直接调动当地的武装部队,在一个凌晨,几百辆军车,四个团的兵力突然包围了神农镇。
此举一下子震动了丹邑县,县里还没反应过来,涉案的个别领导便同时被上层纪检委给请了去。此时李澳中刚刚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包围神农镇后,熊家栋按照手头的资料,派出军队对已知的窝点同时进行查抄。
神农镇最大的“药品制造商”秃头四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催命般响了起来。他骂骂咧咧抓起电话。
“四哥,咱的厂子让军队给抄了!”
“什么?军队?”秃头四呆了,还没回过神来,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即一群士兵破门而入,扑扑通通把他按在了床上,反臂上了铐。
“你们……侵犯……人权!”秃头四还挺有法律观念,大喊,“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律师打电话!”
“滚你妈的!”士兵们踢了他一脚,拎起来提了出去,行动迅捷麻利。
于渤海更惨,干脆给人堵在了窝里。制假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开工,他接了一批订单,急着赶出四百件红双喜发到广州,日夜不停地干。这天早晨刚忙了一个通宵,揉着发红的眼睛从葫芦嘴村的地道里钻了出来,还没出门,士兵们就闯了进来。他也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来军队。
于渤海一眼看见了省质监局副局长卢子安,他见过卢子安,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骂:“他妈的,原来是胡汉三回来了!”
卢子安也吃惊,他上次来葫芦村给堵到了半道,以为这个窝点已经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没想到非但没撤,规模还更大了。于渤海一骂,他想起了上趟的跟头。原来是这家伙。大喝一声:“带走!”
士兵们扭住于渤海,麻利地上了铐。于渤海大叫:“你们他妈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电话!”
卢子安心里纳闷:怎么碰到的制假分子个个都懂法律?他想看看这家伙耍什么花样:“先给他下铐。你打电话吧!”
于渤海理直气壮地掏出手机,往县里打,没人接,给镇里打,没人接,最后给乌明清打,乌明清倒接了。
“我是于渤海!老乌,这他妈的咋回事?怎么会有军队私闯民宅?老乌,我要告他们,你得保护我!”
乌明清苦笑:“你他妈认了吧!伙计,到头了!县里刘书记、朱县长,镇里的贾镇长他们全到纪委去了。我这正有两位同志等着。”
于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机。
卢子安冷笑一声:“死心了吧?带走!”一脸掩不住的失望,训斥于渤海,“你小子真没出息,我还指望借你多摸出几个呢,原来你就这点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