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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蒙上一层白雾,我用指尖在下方涂鸦L'histoire(历史)。
宛如花朵迅速褪色的九个字母,与白色背景一同消逝。我像是被人拉了一把,又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但是这次呵气呵到一半,变成了打呵欠。这时,我右手提着包包,左手拿着收起来的雨伞。
我想用伞遮住嘴巴,看到伞尖濡湿的部分,于是把手放下,四周又没人,不过窗外可能会有不特定的视线。我转向静悄悄的走廊,双手用力向两旁伸展,像只上台表演的海狗,挺起胸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长得还算可爱,虽然这种话不该自己说,但这个举动简直糟蹋了我的脸蛋。为了把嘴巴张大,双眼自然会紧闭,所以正当前方的门打开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我的听觉。吓死人了。我以为心脏会和呵欠一起从嘴里蹦出来。
“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开门的人说了一句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不过,这是主观问题,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就算被说成“我是猫”,也会备感羞辱吧。平心而论,对方没有责任。再说,他的语调并非嘲弄或惊讶,而是充满了歉意。仔细一想,这时候能说的,或许只有“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而我也为了吞下哈欠,把嘴巴很小,门齿不清地说:“……啊,您好……”
若要替言语着色,这个“您好”大概都是鲜红色的。
我糊里糊涂地应道,察觉对方是教近代文学概论的加茂老师。
一双十分老实的眼睛,在粗框眼镜底下眨呀眨地直盯着我。另外,那厚唇有一种厚实感。
实际上,我不太清楚比我年长的人的年纪。因为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辨识三、四十岁更困难。概括而论,他们看起来都是欧吉桑。
加茂老师的发量不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总之,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大概六十几岁吧。
“嗯……” 棒槌学堂·出品
老师一脸在思考该接什么话。不过,他的嘴唇开始扭曲。我发现他正在憋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呵欠,我露出了会心一笑,是我传染给他的。
老师像个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孩子,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后笑着说:“要不要喝咖啡?”
□ 3 □
一定是即溶咖啡,为什么呢?我的直觉如此告诉我,孰料老师手脚灵活地装设滤网,从罐中舀出咖啡粉,倒入咖啡机。
随后,满室书香的研究室里散逸着咖啡香气。
比起咖啡,我更爱红茶。但这股香气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老师从角落的餐具柜拿出茶杯,以确认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辰已艺妓小姐吧?”
“是的。”
这一问一答,听在第三者耳里,肯定会觉得奇怪。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在第一堂课,老师首先以轻松的闲聊作为引导,不久便聊到许多常理会随着时代变迁,变成非常理。
“举个例子,我接下来要说江户时代的故事。各位听过辰巳艺妓【注】这个名词吗?”老师十分客气地问道,正好从我这一排的起头依序询问。当时,我坐在从前面数来第四或第五个位子。众人纷纷提出意见之后,老师点到了我。我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是指深川的艺妓。”
【注】:江户时代活跃于江户深川(如今的东京都深川)的艺妓们。深川位于江户的辰巳(东南)方位,人称“辰巳艺妓”。
由于父亲是国文系出身,家里有江户文艺的书籍,所以我知道辰巳村的艺妓这个俗称,她们不同于吉原【注】的烟花女子,别有一番风味。我从小学就以看图画书的感觉欣赏黄表纸【注】。如今回想起来,有许多看不懂的部分,像是《卢生梦魂其前日》或《十四倾城腹之内》,总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很有趣。
【注】:江户幕府公认的风化区。
【注】:江户时代中期,流行于一七七五年之后的草双纸(一种大众绘圈小说)。恋川春町的《金金先生荣花梦》(一七七五年发行)是公认的成人读物,与之前幼稚的草双纸有所区别。人们称往后的一系列作品为黄表纸。
小时候,我有个怪癖。若是自我分析,大概会把幸福乘以幸福,好让幸福达到完美的状态吧。一旦拿起有趣的书,一定会兴冲冲地准备食物。反过来说,一旦家里有蛋糕这种伴手礼,我也会兴冲冲地准备喜爱的书。
当然,母亲大人不可能不骂我“没吃相”,但父亲开车载家人时,也会对家人说“灯号转绿再告诉我”,然后在驾驶座上看书。所以站着看书,不惜节省吃饭时间的习惯,也不过是承袭家风,怨不得我。
在这些“兴冲冲准备的书”当中,包含了刚才说的黄表纸。后来,我看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也看起了洒落本【注】。
【注】:江户时代中期的一种大众文学。内容大多在于描写男人到风化区寻花问柳,以风流倜傥挂帅,描述艺妓与客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或嘲笑庸俗客人,除了可供阅读之外,也是实用的旅游指南。
“嗯……”
老师听完我的回答,当然是一脸期望落空,觉得无趣,轻抚着脸颊问:“你是东京人吧?”
“不是。”
老师这才明白为何我会那么说。
原来他记得那件事。 棒槌学堂·出品
老师将冒着水蒸气的咖啡杯放在我面前。这咖啡杯的款式比一般更深、更大。我看着咖啡杯,想起了不可思议的天空。杯体的颜色区隔虽非水平,但也分成了黑、白两个部分。我将把手转到右边一看,两种颜色几乎以正中央为界线斜切,左边是黑色,右边是白色。黑色是浓重的颜色,所以这边的面积渐渐变小,两者之间取得了平衡,白底部分绘着自然而力道强劲的井字形花纹。
这种高雅的器皿,被我这种人拿着真是可惜。
“织部的咖啡杯,很罕见吧!”老师坐在我面前,如此说道。
“唉呀,这是织部啊?”
我只学了几年钢琴,与茶道无缘。高中校庆时,茶道社的朋友强迫我买餐券去喝茶,一席四、五个人当中,我好歹没有大口灌下,而是学前面的人慢慢啜饮。因此,对于茶杯的知识粗浅得很。
“织部不是绿色的吗?”
在我家,母亲大人有时候会搭配菜色,选用方形钵。母亲大人说:“这是织部喔。”所以那幅景象成了固定画面,深植在我脑海中。
“上面有布纹。”
我自曝其短。
“有布纹的是用模型做的。”
老师以说明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模型上铺布,在上面放土,然后用力……”
老师边说,边像鞠躬似地身体向前倾,然后使力。
“压紧之后拿掉模型,喏,铺了布就可以完整地拿出来。所以啊,手工的就没有布纹。”
“是。”
“另外,颜色不限于绿色。原本的织部是指……”
老师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噤口不语,然后像是想到似地拿起茶杯。
“趁热喝。”
总觉得老师的态度不自然,但是香气扑鼻,于是我欣然伸手。虽然没人说不准喝,但如果老师不邀请,身为女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享用。
早上的天气凉飕飕的,我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喉咙。
“真好喝!”
我就像美食漫画中的女孩发出赞叹,但这不是逢迎拍马屁,这是我在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喝过最好喝的咖啡。老师开心地眯起眼,旋即露出粗心大意的表情。
“噢,不好意思,你要糖和奶精吗?”
坦白说,我平常喝咖啡一定会加糖和奶精。但是,今天大概是天气冷、充满睡意,再加上肠胃状况恰到好处,不饱也不饿,所以这么美味的咖啡直接喝也无妨。
“不用,这样就好……”
“好。”
于是换我发问:“老师平常都喝这种咖啡吗?”
“好几次想换难喝一点的,但是没办法持续下去。”
老师认真地说道。我以为听错了,微微张口,脸上写着问号。老师解释:“要是好喝,就会不小心喝过头,我一喝就停不了,喝到连自己都会担心的地步,真是伤脑筋。”您就像巴尔扎克【注】一样,我想接着这么说,但总觉得这样很狂妄,于是作罢。姑且不论这点,那句话似乎是真的。一丝不苟与纪律散漫、自我管理与顺其自然混在一起,十分有趣。
【注】: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一七九九——八五〇),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拥有崇高地位,与莎士比亚、歌德享有同等声誉。
说到这个,我还发现另一件事。
书架上的藏书全部包着纸书套,书背均以充满特色的字体写上标题。不只如此,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封面和封底还写着许多蝇头小字。每一行的开头都写着P多少,指的当然是页数吧。这么说来,老师避免在内页写字,而是在封面和封底做密密麻麻的笔记。若以这种作法依序写下重点,书一看完也就做好了便利的一览表。然而,这还是其次,我很清楚老师不想让笔记弄脏了内页。
但是,老师这么爱书,对于挑选相当于衣服的纸书套,实在很随性。有的只是将书店的纸书套反过来,有的则是将夹报广告或日历纸摺成纸书套使用。
这些都还好,不过有一点实在令人“傻眼”。
书架上有几十本藏书颠倒放置,我实在无法忍受,如果我的书这样颠倒乱放,简直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加茂老师好像无所谓。
我啜饮着咖啡,一本正经地想,原来人类就是内心矛盾的生物。原本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晰,运作顺畅!这种感觉又回到了体内。
于是,我想起了老师正在说明织部。
“织部是人名吗?”
那肯定是利休【注】的弟子或与他有关的名字。
【注】:利休(一五二二——一五九一),中世末期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日本茶道大师。
“是的。古田织部正重然。”老师思考着每个字的发音说道。
“他是关原之战时期的人。不过,织部当然不是指这个人做的茶杯。这种茶杯现在仍有生产。换句话说,这个人喜爱的茶器款式就称为织部,大胆的设计不同于在那之前的茶器。”
我配合老师沉稳的语调说:“这么说来,也就是打破传统,变成另一个新款啰?”
“嗯,可以这么说。”
老师品尝咖啡。走廊上传来一阵说话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增加了室内的亮度。
“你讨厌织部吗?”
老师放下茶杯问道。
“不会啊。” 棒槌学堂·出品
我吓了一跳,没料到老师会这么问。这种茶杯很适合在这里使用。
“我啊……”
老师并非漫不经心,而是略显犹豫地说道,那感觉好比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般轻微。
“从前很讨厌。”
大量的阳光洒落在桌面上。
□ 4 □
拨云见日。
刚才天空覆盖着云层,因此阳光看起来比实际更耀眼。白色窗帘朝窗户的左右两侧收拢,甚至感觉像被风吹得鼓胀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年轻时完全不能接受织部。有个奇怪的比喻,在你这种小女生面前讲也很奇怪,但是讨厌蛇的人并没有原因,就是不能接受蛇,对吧!我的感觉就像那样。”我并非柔弱的公主一听见“蛇”这个字眼就惊声尖叫。勒纳尔【注】用“太长”的事物比喻生理上的厌恶感。为什么我会对陶器抱有这种感觉?
【注】:勒纳尔(Jules Renard,一八六四?一九一〇),法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其著名小说为《胡萝卜须》(Poil de Catotte)。他擅长以平易近人的日常用语、敏锐的观察力描写各种优异的作品。
我暗想,自己上得了台面的器官是眼睛和手指,总觉得拎在指尖的茶杯变得异常沉重。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