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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凝了眉,对他说:“你等一下,隔壁就是个单间,我叫人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能洗了。”程潜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躁的感觉,他自己没发掘出那是什么,只知道这跟方路杰或多或少有关系。他没深究,只是用一双担忧的眼浅浅地看着方路杰。
洗了澡之后方路杰果然就好了很多,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虽然脸色还是半虚弱的,但是整个人精神上清爽很多了。这一澡把方路杰的俊秀淡定洗回来了,可也把他那一身不易察觉的隔阂洗回来了。
程潜又坐回到那张椅子上,方路杰睁开眼,很礼貌地笑了一下。“多谢了。”这笑容很有风度,不卑不亢,不亲不疏,但凡是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他大概都这么笑。
这么礼节性的开场白让程潜一时也找不回之前那种轻松活络的感觉,涩涩的被方路杰影响着也是礼节性的,充满风度地笑着点了点头,竟然一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来,沉默地尴尬起来。他回想起刚才叫了方路杰好多次“小杰”,他自己没觉得不顺口,方路杰也没发觉别扭,好像他俩早就很相熟了。可现在这气氛要是叫出来那一定尴尬,说不定方路杰要皱眉的。程潜心里忍不住想,还是脸色苍白失了分寸的“小杰”好,像他弟弟,天生似的就觉得亲。他虽然没有弟弟,但是就像方路杰说的,“如果有,大概就是你这样的了”。
程潜想了想,觉得还是去了姓的叫方路杰,不生疏也不别扭。“路杰,我觉得你这个人就是一点不好——把分寸把握得太精了,一来自己不够自由,二来你不觉得累嘛?”
“啊?”方路杰很意外,对程潜这个话题没半点准备。他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他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乌黑的眼睛看了看程潜,随后垂下去。“大概我这样性格不太好吧,不会跟人打交道。”
“不是的,你为人很坦荡,性格也不坏,就是不太容易接纳别人。别人愿意亲近你,但是到了一个范围内,就再也靠近不了了。”
方路杰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犯嘀咕。“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可是长大了就成这样了。你不说的话,我可能还不会知道的。”
“当局者迷就是这么回事,你也不必在意。但是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不世故,不庸俗,谁跟你处都会觉得舒服。”程潜身子微微斜下来一点,手肘衬着椅子扶手。“我想知道你对洪帮的看法,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听。”
方路杰眼睛一抬,不出所料地透出小心来,似乎早防备着程潜会拉出有关帮会的话题来。“帮会的事情我真的说不出所以然来,是我见识浅了。”言下之意是一视同仁,并不单单的抵触洪帮。
程潜半笑着点了下头,,“也对,是我的问题难为你了。”说完就站了起来,挺拔的身躯依然如雪原上劲硕的青松一样。“今天聊了很久了,我不打搅你休息。何二爷那边我说明过了,你安心休养。”
方路杰又说了一句多谢,目送程潜出去。
门开的一刹那,方路杰眼神惊了一下——小小的走廊里竟然占满了程潜的保镖,而且程潜离开,他们却仍守着。保镖中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却十分老成的年轻人探进身子来关门,同时向方路杰弯了一下腰。“方少您安心休息。”然后门就咔的一声关了。
方路杰坐在床上怔怔了好久,最后一下子像全身失了劲,软软地倒在床上。
第八章
“你这是明摆着软禁他,方路杰能答应?”
一进门季长青就是一股看好戏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程潜:“他这次招惹的可是难惹的人物,你为他好才关着他,可人家未必领情啊,说不定还以为你程老大仗势欺人,想逼他入会想疯了呢。”
程潜白了他一眼,松松领带在沙发上坐下。“你是来看你哥哥笑话的?”
“哪儿敢呐?”季长青靠在桌边坐着,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大哥你凡事拿捏的稳当,从不出错,我哪儿会有意见。”
“哼,口是心非吧?你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季长青坐直身子,露出副苦瓜脸。“那我说了啊,但你不能生气。”
“你大哥我就那么昏庸?”季长青一向直人直话,这次却扭扭捏捏,听得程潜直不耐烦。
“那我说了啊,我就是觉得你护那方路杰护的太过了些。”
“怎么讲?“
“我觉得吧,他要是咱们帮里的兄弟,那无所谓,为自己人,就算犯点难也照样痛快啊。可是大哥,这次我们要真为他出那么大的力,可他到底还是不入会怎么办?比咱们教训的那五个人背后的孙老黑先不说,光是何正威那头老狐狸就不好惹,他背后何家那竹青会可盯着洪帮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放过这个机会?”
季长青说的激动,语气重了点。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程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漆黑的眸子跟复杂万象的海洋一样,睿智得能把人吸进去。
季长青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程潜高深莫测地勾起嘴角笑了笑,问他:“兄弟,想清楚了吗?”季长青突然顿悟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两个拳头一碰,叫道:“不愧是我大哥啊,厉害!”程潜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呀,学着吧。”
方路杰在大上海舞厅里发生的事情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会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在他自己郁郁寡欢被程潜禁在医院里时,他的名字已经悄悄在不少人脑海里形成各种各样、不同版本的形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海洋里,似乎一根针掉下去都能激起无数隐形的浪花,针自己不会知道,只有浪花开始在暗中激流碰撞,想要把他们能抓到的所有利益统统卷着吞下去。
恰逢初一晚上,大上海难得的清净高贵起来。这时候聚集在这里的是真正的名流绅士,一切名利、权势与地位的结合体。而同时,也凝聚了上海滩最大庞大的黑暗与较量。每一张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笑容背后都支撑着一个庞大的,虚伪与手段堆积起来的高城。他们富有,强势,不可一世,但是抛开物欲,他们的生命大都匮乏得一无所有。
何家凡在大上海的大厅里已经暗暗地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知道何正威今晚在这里,但他不急着找上去,而是悠然地叫了酒,看着歌舞,悠闲的等着他的何二伯忙完了事情后,主动来这里寻他谈话。何正威不喜欢做事急躁,他看中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老远看见何正威在一众保镖之间踱着步子过来,何家凡破天荒地站起来,叫了声二伯好。何正威眼睛眯起来,笑起来竟真的像季长青说的,像只狐狸。他撩了长衫下摆坐定,双手搭在膝盖上,背靠着沙发。
“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变得这么礼貌?”
何家凡笑笑,淡定地坐了。“心中有所求,表现的就心虚了叫二伯看出来了。”
“哦?”何正威呵呵地仰头笑起来,然后点明了何家凡心里的事。“路杰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不在,我心里也有些着急。”
何家凡笑笑,不动神色的。“小路是我介绍过来的,也算是我们这边的人了。可是洪帮却突然插进来,看来意图并不单纯。”
“哦?你看出什么来了?”
“竹青会是现在少数能跟洪帮抗衡的帮会了,看得出来程潜现在是有心向我们宣战了。现在他用什么理由来带走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是您何二爷的人。”
何正威眼睛眯起来,但这次他没有笑,而是以一丝寻味的眼光看着何家凡,良久,才说:“可惜老幺(何家凡父亲)说明了不许你碰帮会,否则,不光是我,就是你大伯那都是另眼相看。”何家凡大伯就是竹青会龙头,言下之意颇有些惊心。
“二伯您过奖了,不过实在天空够大,这再小的鸟儿也有离巢的时候啊。”
这句话令何正威笑开了,点点头:“男子汉嘛,当有这样的气魄。”
“二伯您就别夸奖我了,不过小路的事您究竟打算如何处理呢?”何家凡到底没忍住,把话题引到了他此时最担忧的事情上。
何正威似乎并不太在意,仍是平常性的说:“程潜是冲着我来的,他想试我竹青会的水,借此把两帮的底都挑明了。这些年我们两帮虽然表面上和气,但程潜到底是要出手了。”
“那看二伯的神态似乎是胸有成竹了,那您打算怎么做?”何家凡面上依然是浅笑,但是心却提起来了。他不知道程潜和方路杰各中的交集,只知道他人在洪帮,要是何正威不出手,那方路杰就真的如同棋盘上的弃子一样,任人宰杀了。
何正威这时没由来地冷笑了一声,连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何家凡也不免心惊了一下,猜不透那笑容中的含义。
“你不用担心,方路杰我势必是要夺回来的,不然我竹青会的招牌就真的要给人踩在脚底下了。”
“是,我知道二伯您自有打算。”知道何正威打算插手,何家凡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上去风平浪静的脸上隐约透着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欢愉。
他失神在自己轻松的心境里,未发现何正威正眯着眼睛盯着他看。那种意味不明的深邃眼神就像两道漩涡,何家凡一抬头时心猛地咯噔了一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跟慌乱。他感到某种危险正隐约地靠近来。
本以为何正威要发难了,何家凡坐在沙发中感到隐隐的压迫。但是何正威却收回了那两道幽深的视线,拍拍腿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处理,得走了,你再慢慢玩儿。”
何家凡站起来。“二伯慢走。”
“噢,对了。这些东西上次就想给你的。”何正威本已转过身,突然又停下了脚步,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似是一叠硬质纸。他回头甩在何家凡面前的桌上,说:“好好看看,说不定你喜欢。”
何家凡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叠照片,心脏里像有什么猛地炸开来,从心底深处扑腾开一层强烈的气浪,并且摧枯拉朽地席卷了他们四肢百骸直达头顶。
何家凡平静地伸出手将照片反过来盖在桌上,抬头对何正威淡定地笑笑:“一时酒后乱性发生的糊涂事儿,您要不给我看我还真不记得发生过这档子事。让二伯看笑话了。”
何正威也是笑了笑,眼睛非常锐利,像是要把何家凡看透。“当是笑话就好,你二伯我年轻时也是什么都玩过,知道各中滋味。不过不要当真,当真了,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他把话说得很隐晦,但一字一字在何家凡听来都是从脚寒到了头。他知道这些话的严重性,也知道这些后果是他担不起的。
“二伯您放心吧,家凡不会为了‘笑话’辜负您的希望的。”
“嗯,那就好。”
何正威离开后,何家凡就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泛上来的狂热的气浪,那只手终于哆哆嗦嗦地,慢慢掀开了那些照片。
那些黑白的、在夜晚模糊地记录下来的画面像烙铁一样从他双眼烧进去,沸腾了他的心。
不是梦啊,原来那不是梦啊!
他曾经在心里想都不敢想、却又被某种本能引诱着不断去期盼的事情,原来早就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发生了。
真的发生过了!
而他自己愚蠢的只记得一些隐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