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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年估摸着这是飞鸽传书。胭脂出事的第二天,她就把已经了解到的情况统统写在信上发了出去,算算现在拿到回信,只可能是飞鸽传回来的。拿起来,因为是信鸽带回来的,自然只有小小一条,上面的字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完的,却看得她眼眶微微有些酸胀。
昀郡王自嘲一样地笑了笑:“看看他说的是什么?‘设若周氏不幸,儿将终身不复娶也’!难不成我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不辨是非的糊涂人么?”突然一展手臂,将几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挥到地下,一阵噼哩啪啦的大响。
外头众人皆惊,立夏等人全都急了,抬脚就要冲进去,书房里值日的侍卫自然不能放他们进去,顿时推挤成一团,险些要拔刀相向。
绮年听见动静,一步跨到窗口,冲着外头喊了一声:“安静!”立夏等人听见她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又退了出去。
绮年回过身来,恭恭敬敬对着昀郡王道:“其实方才儿媳一路进来,心里也是怕的。”
“你怕什么?”昀郡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怕父王替世子休了儿媳,更怕前朝张学士之女的冤案重现。”绮年直言不讳。
张学士之女的冤案,在前朝时颇有些争议。大学士张仿之女嫁人后,其夫疑其与人私通,且有自承为奸夫者。衙门欲问此案,将提张氏女上堂。张仿谓张家无立于公堂之女,竟叫妻子亲自送了一包带毒的点心去,让女儿“暴毙”了。其后有司衙门到底问出了这是一桩冤案,为张氏女平反,且向礼部请立节烈牌坊,可张氏女到底是已经香消玉殒,不可能知道身后荣耀了。
昀郡王冷冷道:“原来之前你们为了那风尘女子争吵,竟然也全是假的!周氏,你们将父母长辈置于何地?”
绮年躬身道:“胭脂之事,乃因事关机要,世子不敢妄对人言,恐令皇上觉得世子不能保守秘密。至于世子请父王保全儿媳,正是因世子信任父王之故,否则又怎会觉得致信于父王有用呢?”
“一派胡言!”昀郡王用力拍了一下空荡荡的案子,“倘若他当真信任本王,又何必来这封信,更何必以终身不娶来胁迫本王!”
绮年沉默片刻,轻声道:“想来世子也是怕的。”
“怕什么?”昀郡王按在桌边上的手青筋暴露,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绮年垂着头:“自打世子少时坠马伤腿,他的胆气就弱了。”
昀郡王怔了一怔,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你都听了些什么?那是他少时不知分寸不知收敛随意鞭挞下人,才被人怀恨在心。他若当真是怕了,更该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何况那个失职的奴才被行了家法之后发落去了庄子上,他还要如何?”
“世子已然自省过了,所以才有后头将近二十年的战战兢兢。”
“战战兢兢?”昀郡王冷笑一声,“他风流浪荡,哪里有什么战战兢兢了?”突然想起来面前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后面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一拍桌子,“你出去!放心,本王不是前朝的张学士!”
绮年知道现在要是出去,估计赵燕恒跟昀郡王的父子感情就真的要完蛋了,低头想了想,轻声道:“儿媳还有一事想请问父王,若是没有世子这封信,父王要如何处置儿媳?”
这句话把昀郡王问住了,半晌才道:“纵然没有这封信,本王也不是张仿之流!”
“那父王会替世子做主休弃儿媳么?或者,虽不休弃儿媳,也会从此厌弃了儿媳?”
昀郡王再次被问住了,良久方道:“如今因你不慎,坊间传言纷纷,甚至有指我郡王府与羯奴勾结的话传出来,岂不是你之过?”
“父王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诬赖之辞。胭脂之死儿媳尚未查清不敢乱说,但那绣娘之事,儿媳的铺子所用绣娘甚众,然而这些绣娘又不只为儿媳所用,莫非曾用她们裁剪刺绣过的人家,也都有勾结的嫌疑吗?何以并无人说这些,却只指着郡王府呢?这其中的意思,父王想必是明白的。儿媳今日大胆问一句,王妃也有陪嫁的铺子田庄,倘若今日之事出在王妃的铺子里,父王还会如此处置么?”
“你——”昀郡王不由得举起手来指着绮年,“你好大的胆子!”哪里有儿媳敢这样跟公公说话的?
绮年微提裙摆跪在地上:“儿媳见识少,只知道在长辈面前该说真话。儿媳觉得,既是儿媳嫁了过来,便是一家人,父王若对儿媳有所不满,也要说出来儿媳才好改正。”
昀郡王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说了个“你”字,又没动静了。他不说话,绮年也跪着不动,直到觉得膝盖都快要麻木得没感觉了,才听昀郡王道:“你起来罢。”声音里带几分疲惫,竟然有些苍老的意思。
昀郡王今年五十有一,然而自幼娴于骑射,身材保持极好,又擅养生之道,头发乌黑发亮,面色红润,望之只如四十许人,行走间龙精虎猛,丝毫不见老态。然而就这一会儿,绮年却觉得他面上似乎多了些皱纹,嘴角眼角皆微微下垂,竟似是转眼间便老了几岁。他看着绮年扶着案子角吃力地站了起来,终于抬了抬手:“坐罢。”
“谢父王。”绮年在一张小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了一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昀郡王却许久没有说话,久到绮年觉得屁股都坐疼了的时候,他才缓声道:“你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罢?”
绮年欠欠身:“儿媳是晚辈,本来是不该说的,若非今日实在怕了,也不敢顶撞父王。”
昀郡王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恒儿自十岁之后,就再不曾顶撞过本王了。”
绮年没敢接话。昀郡王出神片刻,又道:“本王原未想过,会给他娶了一位出身如此之低的世子妃。”
“儿媳也实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嫁给世子。若不是在太后宫中听太后提及,是再想不明白为何有这福气的。”
昀郡王又闭上了嘴。这件事他能说什么呢?完全都是秦王妃一手促成的。
“自你进门,却也无甚行差踏错。”许久,昀郡王又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只是在你心中,除恒儿之外,并未将其余人等视为至亲罢?你方才所说的一家人,怕是连你自己也做不到罢?”说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讥讽,却又带着几分伤感。
这真是诛心之言了,绮年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重又跪下:“请父王恕儿媳之罪,儿媳确实做不到,因为不敢。”
昀郡王眼睛又眯了起来:“为何?”
“儿媳千般防范,仍然在二弟的喜宴上出了御赐酒器之事,若儿媳未做防范,更不知今日将会怎样。”
昀郡王再次沉默了。绮年觉得话说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再说招起昀郡王反感就糟糕了,便道:“世子曾对儿媳说过,家和万事兴,儿媳是个没见识的,只觉得这话实在有理,也想着好好伺候世子,安生地过日子,如今这事儿一件接一件的,儿媳心里实在是没底儿,究竟要怎么做,还要请父王做主。”
昀郡王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让我做主?你还用得着让我做主?”
“儿媳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手上又没有多少得用的人,只仗着从前跟皇长子妃的一点儿交情去求了庇护,除此之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绮年听昀郡王连“本王”都不用了,估摸着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便只管低了头站着,如果不是演技不够纯熟,真想挤两滴眼泪才好。
“你先出去罢。”昀郡王摆了摆手,“说什么无人可用,外头站的那些难道不是?你也不必在这里——去罢。”
“那儿媳告退。”绮年爬起来,又小心地补了一句,“儿媳不孝,惹得父王烦恼,只请父王保重——儿媳想秋日天燥,早晨就叫厨房给父王熬了莲藕排骨汤,父王要不要喝一碗?”
昀郡王对她简直是无话可说了,只得道:“端过来罢。”摆了摆手让这儿媳妇出去,只怕再多看几眼又不知该气该笑了。
秦王妃在书房旁边的院子里等了半天,才见姚黄进来:“世子妃回自己院子去了。”
“可有什么异样?”
姚黄摇了摇头:“奴婢看见世子妃脸上似乎还有笑意呢。”
秦王妃站起身来便往书房走去,若是这样的机会都不能让绮年除掉,哪里还能再寻到更好的机会?
昀郡王在屋里看着一地的东西正出神,就听外头侍卫禀报:“王妃到。”抬头见秦王妃进来,便道:“你怎过来了?”
秦王妃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实在想不明白,既是如此生气,怎的绮年出门时还会脸上带笑呢?
“妾身听说王爷这里有侍卫闹事,是以过来看看,因王爷跟世子妃说话,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昀郡王点了点头,却没接这话,只坐着仍旧出神。秦王妃等了片刻,试探着道:“王爷这是怎么了掀了这一地?可是又为着世子妃外头的事发怒?王爷也该注意身子,任什么名声也没有王爷的身体重要。”
昀郡王抬眼看了她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外头的事你不必管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妤儿及笄,你只给她好生操持着便是,务必办得风光些。”
秦王妃听得心里一紧,低声道:“那世子妃这事……”
昀郡王没有抬头,淡淡道:“世子妃怎么?”
“如今外头这样的传言,可要如何是好?”
“毕竟是恒儿的妻子,还能如何呢?”
秦王妃越听越是心凉,思来想去,终究是舍不得这个机会,道:“妾身早说过了,断不能因她连累了世子,连累王府,不如王爷去宗人府递了折子,将她——”
昀郡王抬起眼睛盯着她,将秦王妃的话盯了回去。他看了秦王妃一会儿,低沉地道:“家和万事兴,这话你可曾听过?”
秦王妃心里暗恨,低头道:“妾身正是为着家和才要如此——”
“不必说了。”昀郡王一摆手,“你回去罢,只管打点妤儿的及笄礼,它事休问。英国公府不是也来议过婚期了么,妤儿的嫁妆也该好生整理起来了,只这些事想来也够你忙碌了,不必再为它事分心。”
秦王妃咬着嘴唇,满心的不甘,想了想又道:“那方才那些敢于冲闯王爷书房的侍卫,要如何处置?”
昀郡王终于不耐:“此事自有本王处置,二门之外,王妃休要插手!”
绮年直到走回节气居门口,才觉出两条腿不光是膝盖麻疼,还软得有些使不上劲儿。如鸳如鹂将她扶到床上坐下,卷了裤腿一瞧,膝盖上两大块隐隐的青色。
“快去取拔瘀膏来。”如鸳心疼地皱着眉,“明儿定然要青紫了。”
白露连忙去翻出拔瘀膏送过来,嗫嚅道:“世子妃,王爷——”
绮年觉得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淡淡道:“去瞧着立夏那边,若是王爷要处置他们,立刻来报我。”
白露没有得到答案,也不敢再问,答应一声,同着小满小雪一起退了出去。这里如鸳如鹂忙着扶绮年躺下,终于也忍不住问道:“世子妃,王爷到底怎么说?”
绮年把手伸进袖里,捏住那张薄薄的纸条,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尚好。世子虽然远在渝州,却还惦记着我。”
如鸳如鹂一起松了口气,如鹂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真是神佛保佑。”
如鸳推她一把,笑道:“什么神佛保佑,是世子爷在保佑才是。”
绮年也笑了。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赵燕恒对她的惦念还不止于此,三天之后,菱花像被狗撵着一样狂奔进屋子:“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绮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半信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