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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声音是老年人特有的混沌和沙哑,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犯困,靠在椅子上,满眼都是夏季苍郁的绿。
那绿色像是透亮的墨,晶莹得要渗透出来。
林旭常会一个人绕着乡里的田走一遍,在烈阳下走得汗水涔涔,实在累了就坐下了看别人田里的水牛慢悠悠地嚼草。
时间在这里似乎被放慢了,每一刻都很长很长。
这个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小车的后排管,没有店铺的音响声,更没有上下课的铃声……也没有杨峰锐。
林旭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被风轻轻抚摸着,眯着眼去看最远的群山,放任自己的想念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在空中,飞向远方。
曾经他觉得思念是酸甜的,酸涩得像杏子,甜腻得像蜜糖;后来他觉得思念是苦涩的,像是刀子凌迟肌肉,像是铁链撕裂骨骼,一寸寸磨向死亡;现在,这思念苦涩却带着轻微的甘甜,苦是他一个人的苦,甜是他一个人的甜,和另一个人再没关系。
回家时,晚饭已经上桌了。
每次回家乡,兄弟三人照例都是一人一个鸡蛋,家里母鸡当日下的,口感绵软,蛋香浓郁。
夜里林旭托着爷爷上床睡觉,爷爷突然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林旭疑惑地停住,看着爷爷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前的口袋里抓着一个鸡蛋放入了他的手里。爷爷又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林旭还是什么都没听懂。
林旭愣愣看着眼前的鸡蛋。
幼时弟弟贪嘴,总是把他那一只鸡蛋抢了吃了,他只能一个人偷偷难受,爷爷发现后,就总留下自己的鸡蛋,偷偷地塞给他。
林旭低着头,“爷爷,你一定会好的。”
他曾听父母讨论过爷爷的病情,大限将至,只求最后一段日子的安康了。手中的鸡蛋小巧圆润,残留着老人手掌的温度。
时间是如此无情,他们还年幼不知世事,老者就已经一脚踏入泥土。
他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他对未来很迷茫,老者就已经没有了未来。那些老者多年的故事、情感、记忆都会沉入泥土,再无人知晓。
那些撕心裂肺、那些泣涕涟涟、那些曾经岁月里如天一般的大事都将化作云烟,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爷爷睡前用手摸了摸自家孙子的脑袋,手掌的皮肤如同干枯了的桔子皮,粗糙而又干燥。
林旭只能紧紧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人一生中到底要追求什么呢?
…
杨峰锐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天没回家了,手机欠费停机,关机前全都是母亲打来的未接电话和短信。
醒来时头痛得厉害,网吧里昏暗的灯光把所有人的脸都笼罩成魑魅魍魉,闪烁着屏幕莹莹的光。
键盘前是散落的烟头,浓烈的烟味还未散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从后面递来了一个盒装泡面,杨峰锐头也没回就接了。
那人低声说了几句,“今晚七点,后面的便利店。”
杨峰锐低低应了一声,饿得头晕眼花地抓着泡面去找热水,一起身便发出吃痛声,才想起三天前自己腰部在混斗中被手肘顶过几下,身上一片皆是青紫。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这些人搭上的线,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和他们混做了一团,但这些他都很熟悉,这就是他曾经的生活。
就像是偏离轨道的列车被扭正了,那个傻瓜从未出现过在他的生活中,他依旧是他,林旭依旧是林旭,他们从未相遇。
这就是他的生活。
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林旭。
…
两个月的暑假飞逝,林旭从另一个世界被拽回了原来的世界。
高一结束,高二开始。
高二的日子,文理分科,重点班与平行班楚汉分界,重新分班后周围俱是新的同学、新的老师,重新分宿舍后是新的舍友。
这是一个全新的环境。
林旭再也没有在走廊上等到过杨峰锐的身影,再也没有听说过杨峰锐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家伙去了哪个班,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是否搬回了宿舍,甚至不知道那个家伙是否来上了学。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夜间,整个天地都变了。
之前一个班的同学见面也渐渐不再打招呼,见面就像陌生人。
高一就像是被撕裂的另一个世界,关于那个世界里的所有痕迹都被清洗了。这个世界被洗涤液丢入洗衣机狠狠搅了一通又拎了出来,只剩下干巴巴的白色。
他的时间表和人际圈被迅速重组,他的生活被神奇地填满和修复,他甚至毫无障碍地就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没有人记得他原来最好的朋友是谁,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和分班的同学保持联系。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变化,他根本无法掌控,只能徒劳地被拖着走。
直到一次偶然碰上了杨峰锐。
他几乎认不出那个家伙,发型变了,带着一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上衣穿着自家的黑色T恤,下身踩着宽大的校服裤。
那个家伙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而那些学生,从发型、打扮、神态无一不都是林旭从来都没接触过的那批人。
那些家伙是老师口中最简单的分类:不学习的学校捣乱分子,亦或者,差生。
林旭僵硬地停住脚步。
那群人中不少人都发现了他的视线,嬉笑着瞥一眼过来,又丝毫不关心地挪开。
那个带着棒球帽的家伙,一直没有抬头。
直到两个人真的要完全错开时,那个家伙轻微地抬起了下巴,林旭屏住呼吸,却对上了少年漠然的眼神。
对方仿佛从不认识眼前的人,只是扫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轻易地擦肩而过。
林旭眼睛慢慢睁大,有窒息的错觉,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站稳了脚跟,匆忙往前走了两步,掩饰自己的狼狈。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只看见那三三俩俩的人离去的身影,那个戴着棒球帽少年背影,变得完全陌生。
他眨了眨眼睛,又拼命眨了眨眼睛,慢慢地低下了头。
那天的天空黄得不正常,像是旧照片发了霉,晕黄中带着凄凄的绿影。
他们终于也成为了,陌路人。
第四十七章 再见面
孩子似乎永远盼望着长大,初知世事时,便觉得高年级世界是神秘且惊奇的,小学就想象着初中学习九门课是什么样的日子,初中时又猜想着高中的自己是不是就如小说里那般会遇上一个穿牛仔裤白衬衫的少年或是一个穿着白裙子长发飘飘的女孩,高中时又渴望着老师口中轻松又自由的大学生活……
到底我们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长大,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会畏惧长大?
高二的日子乏味可陈,林旭只能看见左边的白墙上贴着爱迪生的名言:天才等于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右边贴着爱因斯坦的画像。课铃声不知彼倦地响起,教室里全是刷刷翻动书页的声音。
课后同学分成数个小团体,叽叽喳喳聊着独属于这个圈子的事,还未进入社会,就隐隐间有了自己的领地意识。
一边感叹着人情冷漠,一边死守着自己的地盘。
实验班总是比普通学生更先感受到高考的压力,老师们不厌其烦地述说着上一届的学霸们的江湖事迹,来自其它重点校的模拟卷一批又一批地砸了下来。
老师们为每个学生都描绘了一幅关于大学的美好蓝图,反复强调着那几个全国学子都仰望的大学名字,像是捶砸钉子,死死钉在学生的心中。
学生们被激得热情澎湃,自命不凡,幻想着自己也如曾经的学神一般称为下届的传说,昂着头颅骄傲地走进所谓梦想的殿堂。
这堪比一场轰轰烈烈的传销,刷洗你的头脑,灌注新的思想,用试卷、铃声、作业、成绩鞭打,最后像推沙子一般把你推进900万的考生大潮。
实验班向来有“周测”的传统,每周六放假前便语、数、英、理综四科轮流测一遍,再放你回家,当你下周一回校时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成绩与排名,当晚老师就开始评讲试卷并分析得失,发挥失误的同学便被请进了办公室。
一周又一周,风雨不催,周测成为了每一个实验班学子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以高考便是一场血战,十年磨一剑,不成则败。
实验班涌进的全是尖子生,林旭一进去排名就往下掉了两个档次,在那样一段漫长而又昏暗的日子里,他的记忆全部被试卷和练习题所充满,他时常忘了当天是几月几号,只顾着去记老师课堂上随口布置的作业与昨天并未完成的练习。
他偶尔会从书本中抬头,望向窗外,视野被惨黄色光晕笼罩,像是整个学校都被囚禁在坏了的钨丝灯泡中。
高二第一次月考,他排名班级中游。
第二次月考,他挤进班级前十名,老师特别夸奖。
他记得老师是这样说的:林旭就是一个踏实努力的同学,大家要向他学习。林旭啊,期中考继续加油,老师相信你。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周围都被洗刷成了白色,他茫然地看了眼周围,每个同学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关心老师在说什么,也没有人看向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期中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过“杨峰锐”这个名字了?他几乎要忘了有那么一个存在。这个家伙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他偶尔会去回想高一的日子,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一片空白。他只能想起高一的时候他也是在学习,上课、写作业、考试……身体像是突然失重了,他徒然地挣扎,却只能在重力下越坠越快。
他想要呐喊,想要怒号,却发现真空中他的声音都被隐匿。
他经常会在赶往教学楼的途中突然停下来,看一会儿周围,再抬起脚继续走;他开始习惯低着头走路,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又会偶然抬起头看着某一个陌生人的身影发愣;他常常会忘了给自己打热水,水杯盖已经积了一层灰。
他真的很少想起“杨峰锐”这个名字了,甚至,他都不记得了。
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他的生活中有出现杨峰锐这个人吗?那些记忆,都是被篡改的吧?可能,杨峰锐也从来没有读过这所学校……
…
明明在上课时间,教室外却乱哄哄的,细碎的说话声像是苍蝇嗡闹,吵得人心神不宁。
班里同学都忍不住看了眼窗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讲台上的老师依旧唾沫横飞。
“教导主任带着老师好像在找什么……”
背后有人轻声讨论。
林旭往后瞅了眼,转回头继续做笔记。
“突然开始查的,前几个班都被查完了。”
“查什么啊?手机?”
“不知道,好像是查其它的,最近听说抓了几个在厕所抽烟的……”
“这早该查了,厕所那味都难闻死了。”
……
后面的说话声逐渐大了起来,更多人加入了讨论行列,分享自己被烟熏的经历。
老师咳了两声,“大家安静,我们来做两道练习题。”
班上声音顿歇,忙着抄题。
“会检查我们班吗?”
“不会吧,我们班不是好班嘛,之前搜手机也没搜过我们班。”
“也是。”
教导主任带着俩老师轰轰烈烈查烟盒和打火机的事件虽是热闹,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