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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不动也不抬头,只闷声道:“先把火炉生了。”
玉坠紧张万分却又拗不得顾惜朝,只得转身去挑火炉里的炭条。
顾惜朝撑着书案想站起来,岂料这一起,原本只是胃里的阵痛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连着肩脊都似利刃一下下剜过般撕扯出让人难以喘息的刺痛。心中不由苦笑,又来了。
玉坠生好火,转过身只见顾惜朝两手死死撑着桌子立着,忙快步上前让顾惜朝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拦腰扶住顾惜朝,道:“先上床躺着。”
顾惜朝再也无力强逞,任由玉坠半拖半抱的把他弄到床上,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
玉坠帮顾惜朝褪去上衣,取出针灸器具来,开始替顾惜朝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扎针。顾惜朝一声不吭,紧闭着眼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只有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上滑落。
玉坠拼命稳住手,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她不得不停下来,抬手擦眼,然后再次落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屋里却始终寂静一片,仿佛和这子夜里的杭州城一样,已经沉入了梦乡。
房门忽然被推开,玉坠一惊,看向门口,只见方才遇到的白衣男子站在那里,脸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玉坠站起来,还未及开口,戚少商已经几步跨到了床边。床上的人此刻早已神志不清,全然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声音很轻,却分明在颤。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惨白的脸色,被汗浸湿的卷发贴在脸颊,想伸手去触,浑身却突然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一动也动不了。心底莫名的恐慌起来,只觉得一旦碰了就会碎了,就会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挽回。
玉坠一愣,不曾想到这白衣男子原来竟会说话。
“二公子用药强行退烧,寒气散不出去,堵塞住经脉,子夜就会周身疼痛。”
戚少商的大脑里有短暂的空白,接着异常的清晰起来,今晚顾惜朝讲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都在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顾惜朝为什么要选择这饮鸠止渴的法子?为什么他拿到解药却没有半分的欣喜?又为什么他今晚的所行所言会如此反常?戚少商突然觉得自己像两只脚都踏进了沼泽,绝望没顶而来。
“如果有解药呢?”陷进去的人即使知道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却又有谁会放弃挣扎?
玉坠实话就要出口,却猛然间省起顾惜朝曾叮嘱她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不知道。”
玉坠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看向顾惜朝,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报应吗?戚少商自问,他曾那么多次想让顾惜朝死,此刻老天终于让他有机会得尝所愿了。现在这样,你可满意了?他悄无声息的笑开,酒窝嵌在面上,眼中却莹光闪烁。
戚少商将顾惜朝扶起,替他穿上里衣,又脱去了自己的外袍,坐到床上。让顾惜朝靠进自己怀里,握住顾惜朝冰冷的双手将真气源源不断的送了过去。 顾惜朝似是感觉到了那片温暖,手下无意识的收紧,死死攥住了戚少商的手,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浮木,再也不肯松开。戚少商两手被握的生疼,疼的他直想放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意识也渐渐聚拢,觉察到有人在身后,下意识的就要挣扎。戚少商紧握住顾惜朝的手,道:“惜朝,别动。” 声音略有些低哑,却依旧和暖似春日里的阳光,足以化了冰冻霜雪。
玉坠一怔,看向戚少商,不料这一眼看去,心中更是惊诧,只见这个七尺男儿双眼通红,眼中尽是悔痛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顾惜朝恍恍惚惚的想,大当家吗?思维无力继续延伸,人却已经放松下来。他疲累已极,现在又舒服了许多,挡不过铺天盖地袭来的倦意,很快便昏睡过去。
玉坠呆立半响,既而上前给两人裹上棉被,转身吹熄了灯,带上屋门悄悄退了出去。屋外风雪已止,月光从层云中星星点点透了出来,映着雪光,皎皎洁洁。
第三十章 云翻雨覆
宣和三年腊月廿二 北风晴宜祭祀、出行、沐浴、裁衣,忌栽种、嫁娶、入殓、安葬
烟霞岭上四处弥漫的茫茫雾霭在晨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从山顶的开阔之地向四周远望,三面皆是险峻的峭壁山峰,还有一侧可以俯瞰钱塘江水,浩浩荡荡西行而去。山道上一队队人马接连不断的望山顶而行,却只闻马蹄声响而少有人语。今日正是易教每年一次的祭天大典。
此刻烟霞岭峰顶上已经用土筑好了祭天的高坛。坛分三层,每一层皆高三尺,共为九尺。底层方圆二十四丈,第二层方十六丈,第三层十二丈。一层周围插六十四面明黄色旗,分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处分立,成六十四卦归八卦之势。二层周围插白、青、黑、赤、黄五旗,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五坛。最高层正中是一三尺高青铜巨鼎,为拜香所用。东南侧有一日晷至于石台之上。阳光下晷针的影子正投在盘面西端的辰时附近。
各分坛教众陆续到达山顶,按队分立于高坛之前,静立等待正午的到来。虽有上百人,却仍能清楚地听到鸟鸣山林之声。
晷针一点点向北移动,将至正午时,十二个玄衣人小步跑至祭坛前一字排开,又有二十四名玄衣人分两队急步走进场中,随后面对而立。接着一黑一白两个矮小人影走上祭台二层分东西立定,这两人正是魔教执掌刑罚,江湖人称黑白无常的韩伯韩仲兄弟。
不多时马蹄声渐近,七匹马前前后后行至山顶,七个人先后下马,从面对而立的二十四名玄衣人中穿过,走至祭坛前。这七人正是易教教主殷颢、火坛主王元昭,木坛主陈简言,水坛主朱百万、土坛主陈念娇、金坛副坛主韩觉,还有顾惜朝。
殷颢转过身面对着一干教众,所有弟子皆同声道:“教主千秋万福!易教千秋万代!”洪亮的声音惊起了林中飞鸟,余声回荡在山间,久久不绝。
殷颢从身边弟子手中接过三柱长香,转身缓步登上祭台。太阳当空,晷针针影正投于正北方向。殷颢持香对天三拜,正欲插香于鼎中,忽有清朗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且慢。”
坛下群雄皆是一惊,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头看去。坛上殷颢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来,并未转身,只道:“现在是祭天大典,有什么事等到仪事结束再说。”
黑无常韩伯大惊,顿时手脚冰凉。这个声音他记得,当日在明月楼杀杨紫兰之时与他交手的就是这个人。他竟然是前任教主厉勖的儿子,这下他要如何收场。
顾惜朝上前两步,朗声道:“易教教规第七条,非教主不得登坛行祭天之礼。”
殷颢脸色立时变的铁青,转过身盯着顾惜朝,森然道:“你在乱说什么?”
顾惜朝并不理会殷颢,又道:“易教教教规第二条,谋逆叛乱者处以凌迟之刑。第三条,残害教中兄弟,不忠不义者处以五毒之刑。”接着厉声道:“殷颢,二十二年前你谋权篡位,害死厉教主夫妇,至始易教大乱,无数教中兄弟惨死,又该处以何刑?”
顾惜朝一连串话出口,根本不给殷颢任何辩驳的机会,声声质问如惊雷般炸响,群雄顿时骚动起来。
殷颢已然冷静下来,大声道:“顾惜朝,你真是狼心狗肺。我待你们兄弟一直如亲生骨肉,从未有丝毫薄慢,教中上下都是有目共睹。你何以恩将仇报,污蔑于我。就凭你一个人空口白牙,就能颠倒是非吗?”
群雄听得顾惜朝三字尽皆哗然,顾惜朝居然是前教主的儿子,他的话倒底有几分可信?
黑无常韩伯此刻已是满身冷汗,顾惜朝的手段如何毒辣江湖上尽人皆知,倘若他当上了教主,那自己这条命岂不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还有活命的可能。思及此,黑无常大呵:“顾惜朝,你好大的胆子,污陷教主意图叛乱,本执法现在就将你正法。”话音未落人已如箭从祭台上飞下,直扑向顾惜朝。
忽然一个高瘦人影从旁蹿出,挡在了顾惜朝身前,右掌急出,“啪”地一声脆响,与韩伯右掌正对在一处。
殷颢大怒,呵道:“陈简言,你也要造反吗?”
白无常韩仲突然扬起左手,数道幽蓝直射向顾惜朝,群雄皆知这是韩仲的独门功夫“舞姬”,射出的针剧毒无比,偏生在阳光照射下美如幻梦。众人都凝息屏气,一瞬间似乎连时间都停滞了。
顾惜朝紧握住腰间布兜里的小斧,向后倒掠丈许,正欲掷出小斧,斜地里忽然飞来一件锦织长袍,将那数道蓝光尽数裹在其中,原来是朱百万急中生智用外袍为盾来挡白无常韩伯射出的毒针。
朱百万运足真气,锦袍鼓胀起来,终于一声轰响炸开,如闷雷暴裂在暗凝的空中。
群雄大惊,各施轻功躲避四射的残片,惟恐有一丁点沾到自己身上。原本格外齐整的队伍立时大乱。
朱百万却气不长出色不变,立在原地,摇头顿足,哀声叹气道:“可惜可惜真可惜,我新做的锦袍,一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又转过身指着还在焦灼中的黑无常和陈简言,“都怪你们俩,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非得动手动脚。”嘴里说着人一晃已经到了黑无常和陈简言旁边,伸出双手就去拍二人的肩,好似真的在劝架一般。
黑无常猛觉内劲从右肩灌入,大惊失色,急撤掌力,向后退了数步,强压下涌入口中的鲜血,盘坐在地。
此一变皆出乎众人预料,白无常韩仲跳下祭台,几步跨到黑无常韩伯身边,只见韩伯面上紫气腾起,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韩仲失声道:“大哥!”
韩伯哪里还能答的出话,韩仲立刻盘腿坐到韩伯身后,两掌按上韩伯后背要穴,帮其疗伤。
“朱百万,你也要叛我吗?”阴冷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与惨痛。
朱百万低下头道:“属下不敢,只是好奇心重,有些事也想弄个明白。”
殷颢冷哼一声,看向顾惜朝,“顾惜朝,你说二十二年前的易教内乱是我制造的,那你就要拿出证据来。”
顾惜朝冷笑,“好,殷颢,今日我就让你输的心服口服。”言罢斜侧过身,一玄衣人便从火坛主王元昭身后的队伍中纵身跃出,稳立在了顾惜朝身旁。
那人揭去覆在面上的铁皮面具,露出了坑坑洼洼已经难辨本来面目的脸,冷笑道:“殷二哥,你这么快就把我这个兄弟忘记了吗?”声音好似夜枭独于黑暗中凄厉啼鸣,满是刻骨的恨意与冰寒,众人闻之无不悚然。
殷颢一怔,脸上的血色刹时间褪的干干净净,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死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早在顾惜朝上了理安山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就都被这个人一步步算在局中,他自己却一点点的对局面失去控制而不自知。
几十年的苦心经营现如今尽毁于一个后辈之手,他太大意了。莫非他是真的老了,年轻时的事事谨慎如履薄冰都不复存在,却只会享受俯瞰众人的快意,做着有朝一日能为九五之尊的美梦?
半响,殷颢仰起头,向天惨然笑道:“天灭我,吾亦自灭,到如今还能有何话可说?”接着看向顾惜朝,“你真不愧是厉勖的好儿子,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今日我就带你一起去见你爹。”
话音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