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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磊号过脉,退开两步。
「怎样?」萧栤皱紧双眉问。
「禀皇上,如同上回臣所言,皇上这病除非是以粗食取代佳馔,禁酒、绝女色,日日操练习武,否则不能根断。」
萧栤冷哼一声。
他日日无女不欢,要他戒女色,岂不笑话,况且他夜里辗转难眠,若非在女子身上发泄过多的精力,岂能入睡?
当皇帝图的是什麽,也不过就那个大如天地的权柄,吃不成吃、喝不成喝,连女人都戒,那他当这个皇帝还有什麽乐趣可言。
「皇上,微臣一片忠心,望皇上……」
「够了、够了,一个太医唠唠叨叨的,像个娘儿们,这断病根的事,你去想办法,现在,先替朕止了疼痛。」
才说着,疼痛侵袭,他拧起两道浓眉,张和使个眼色,一个小宫女连忙将手上端着的药碗递上前去,约莫是疼得厉害,萧栤大掌一拍,重重地落在嵌螺钿梨花榻上。
宫女惊吓,失了手,药盅摔落地面,萧栤震怒,锐眼一瞪,朝张和大吼,「来人,把这个下作的贱婢给朕拖出去杖毙!」
宫女一张脸顿失血色,伏地连连叩首,嘶声哀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张和皱紧眉心,这已是这个月里杖毙的第十七个宫女了,前几天,皇上连在身边服侍了七、八年的小顺子都给杀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连自己都躲不过。
皇上近月来,益发喜怒无常,在朝前,怕朝臣失心、怕百姓私语,还略有节制,可回到後宫,一个不顺心就打杀宫人,连几个平日颇受宠爱的嫔妃都被贬至冷宫。
继续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还有谁敢待在皇帝身边,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遭殃。
方磊施过针,萧栤脸色渐渐缓和,他叹口气,服下方磊呈上的丹药,片刻,萧栤面露微笑。
「皇上,这药不能多服……」方磊才开了口,皇帝便一挥手,阻下他的话。
「朕明白,此药含微毒不能多进,可它能让朕舒畅一整日,有何不可?」
人生,图的不就是片刻畅快。皇帝当了五年,越当越没味儿,那年汲汲营营坐上帝位,以为从此就能顺心遂意、为所欲为,没想到真正当上皇帝,才知道即便权柄大如天,却也局限自由,做这不行、做那不行,考虑臣心、担心民情,倘若执意固执,言官摺子就如雪片飞来,把他比成暴虐无道的夏桀、周幽王之类。
方磊叹了口几不可辨的气,说道:「是,微臣下去为皇上重新熬汤药。」
「行,下去吧。」
方磊退下後,萧栤坐起身,想起方磊那家伙脾气硬邦邦的,可却是真心待自己,自他来了之後,将这欺了自己年余、太医们束手无策的疼痛给镇压了,便是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虽说丹药有毒,可世间本就是无药不毒。
想到此,萧栤想起那个太医院首徐鸣邦不就是萧瑛的表舅?他一直不大信任他,却刻意给他高位,并让下头的人监视着,以为他会得意忘形、露出马脚。
没想到这几年他倒是小心谨慎、恭敬仔细,还荐了方磊这号人物进太医院,也是自己福大,若是再晚个几年才知道方磊,他岂不是要让这痛给活活折腾死。
「赏,赏太医院徐鸣邦白银二十两、缎十疋。」
「是。」张和躬身领旨,他善於察言观色,见皇帝面露笑容,遂上前一步,在萧栤耳畔轻道:「皇上宣蜀王进宫,王爷已经在外头恭候两个时辰了。」
「臣弟到了?宣!」
他略略坐起,让宫女近身整理衣冠。
不多时,萧瑛跟在张和身後走进来。
从萧瑛进屋,萧栤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看着温润尔雅、丰神俊朗的萧瑛,他眼底略略透着妒意。
他的母亲是贤妃,一个温柔似水、聪慧婉约的女子,她不同于宫中其他妃嫔,一心一意想借着儿子爬上高位。贤妃真心疼爱萧瑛,甚至为保全他,狠心将他送往少林寺,直到十五岁、他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才将他接回宫廷。
萧栤曾经亲眼见贤妃对着萧瑛,一字一句告诉他,「儿啊,娘不要你飞黄腾达,娘只求你快乐畅意,一辈子顺遂平安,懂吗?世上再没什麽事比幸福更重要,不要去争夺名利权柄,要争,便争一颗快乐心。」
他嫉妒极了,为什麽他的母后不是贤妃,为什麽母后从不在乎他的快乐?为什麽在他十五岁时母后就舍得将他送往战场,逼他掌握兵权,成为人上人?
他忌恨萧瑛的幸运,忌恨他能得到母妃、父皇的疼惜,忌恨他有一张英俊潇洒、酷似贤妃的脸,忌恨他满腹文采、天生英才。
於是他抢走所有萧瑛想要的东西,不管是父皇的赏赐、太监宫女、兵权……甚至知道他是情感丰富的男人,刻意在他身边安插一枚棋子,让他爱上她、恋上她,然後教他知道真相,彻底摧毁他的感情。
很幼稚吗?是,既无知又幼稚,可他真正想抢走的东西终究无法到手。
他要什麽?要父皇的疼爱与看重。
但他得不到,因为那个谣言,让父王疑心他不是皇家血脉。至於是谣言或真相,没有人知道,他只知道,那始终是他夺位最大的致命伤。
他要什麽?要萧瑛的母妃。
他一样得不到,因为贤妃死得太早,他得到权势,她却已经离开人世,他曾经在心底想过千次万次,倘若上苍给他机会,他愿意将至高无上的位置为她双手奉上,即使他会因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他拼了命争取的,萧瑛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这样的兄弟,他岂能不怨不恨、不将他当成眼中钉?只是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他的心始终忿忿不平,多年怨恨,正是造成他失眠的主因。
五年不见,自己变成至高无上的皇帝,萧瑛却成了流连花丛的闲散王爷。
他以为自己早已狠狠将萧瑛踩在脚底下,没想到今日一见,那份自卑再度浮上心头。
看着萧瑛穿着一件天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琥珀玉带,足下一双青缎黑皮靴,服饰虽然贵重,却不甚张扬,人才如玉、气质出尘,丰伟俊朗,俨然是个气度翩翩的佳公子,哪像自己,年方四十却大腹便便、垂垂老矣。
「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萧瑛伏地叩首。
「起来吧,都是兄弟,做啥行此大礼?」萧栤微微一笑,话是这样说,却还是等萧瑛行足了大礼才出声,他伸手向萧瑛。「过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六皇弟。」
想把他踩在脚底下的心思从没间断过,每每想萧瑛空有才华却一事无成,想他风流恶名在外,以至於官宦女子不愿与之婚配,每个念头都让他感到满足,可他……萧栤看着他那张与贤妃相似的脸,微微的罪恶感升起。
他答应她的,曾经,他答应过她……
萧瑛起身,眼底盈着淡淡泪痕,他向萧栤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的孺慕之情尽现。
他的泪……是真心的吗?尽管自己把他放逐到蜀地,尽管多年来不闻不问,他依然对自己这个兄长心存敬爱?他除了容貌,个性也像贤妃,不争不抢,不忮不求?
五年了,自己在他身边埋的人够多,他不信如此聪明的人物,会连半分野心都没有,然而,每个由探子传来的讯息都让他不得不信,萧瑛并不如他所料的野心勃勃。
萧瑛的泪水让萧栤想起当年,那时萧瑛才五岁,他已经二十三,他想见贤妃,但成年的王爷必须在宫外建府,往来後宫需要藉口,因此萧瑛成了最佳理由。
他疼爱萧瑛,教导他读书写字,而贤妃在一旁做针黹,偶尔抬眼对他们笑着,融洽的气氛、淡淡的幸福感觉,他恍惚中有种错觉——夫妻、孩子,他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萧瑛总是缠着他,而他看着萧瑛的眼光永远复杂,说不清心中的矛盾冲突,对他,既是妒嫉,也有疼惜。
他缓缓吐气,或许……是该放下了,为了贤妃,也为了自己。
「六皇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看着萧瑛酷似贤妃的眼睛,他拉起一丝笑意。
「臣弟不苦,这些年皇上的厚待,让臣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母妃天上有知,定会替臣弟感激皇上。」
萧瑛的话勾起萧栤的心思。是吗?她会感激他吗?
贤妃在临死前,紧握他的手,求他周全萧瑛的性命,她说:「不愿瑛儿心存大志,只求他平安幸福,倘若你肯顾虑我们之间的一点情谊,请让瑛儿活下来,让他远离京城。
她说,整个後宫,她只信他,所有人都说他是嗜血凶残的屠夫,只有她,她相信他是好人,所以托付、所以安心。
她死去那夜,他潜入後宫,打开覆在她脸上的绸缎,看着她安详的脸庞,她不是死了,是睡了,只不过睡得深沉,不愿意再醒,他把自己的贴身玉佩系在她颈间,告诉她,来生,他们定要再见。
唉,萧栤叹息。「这是朕答应贤妃的,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今日再见臣弟,心中感触甚深。」
这话让萧瑛无从应答,他望着萧栤的眼神里唯有感激。
「皇弟风华正茂,不像朕……」他看一眼满布斑纹的手背和痴肥的腰围,叹气道:「朕已是老病身。」
「皇上千万别这麽想,如今皇上为国事操劳过度,身子才略感不适,待太医悉心诊治、好好调养,皇上正值壮年,定能再开疆拓土、带领祈凤皇朝数十载。」
他嘴里这样说的同时,心底却想,这个身着龙袍、神色枯槁的老者,与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帝已判若两人。
好话人人爱,尤其是从萧瑛嘴里说出来,更具说服力,萧栤笑开,指了指座椅,让萧瑛坐下。
「说到国事,皇弟可知道蜀州邑县,几个月前朝廷派了名文官到那里当县官。」
「皇上所讲的是不是宫节?」
「你也知道他?可见得不是个普通人物。」
「这回水患防灾,他尽心尽力,做得不错,听说每年水灾,必定首当其冲的邑县,今年竟无百姓伤亡,足见此人有心表现。臣弟进了京城後,在酒馆茶肆里又听见他的名字,这才晓得说书人到处讲着他断案神法,把他夸成天上文曲星了。」
「他果真这麽厉害?」
「臣弟觉得他确是个认真清廉的好官,只不过他断案有那麽神吗?」他偏过头想想,回答,「是说书人夸大不实。」
「为什麽旁人不挑,说书人偏偏挑上宫节?」他灼灼目光望向萧瑛。
他蹙眉细思,半晌後才迟疑道:「这回进京,除宫节是邑县县官,臣弟多了两分注意之外,半路上还听见一个消息。」
「什麽消息?」
「皇上打算重开秋闱。」
「没错。」
「为什麽?」
「这几年朝廷被武官所霸,气势越来越盛,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势力盘根错结,朕该花点精神好好整顿。」
「可他们都是皇上当年军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啊。」萧瑛惊呼出声,好像这消息是他第一次听见。
「皇弟,你这般重感情可不行呐。」萧瑛的反应看得萧栤满意极了,可他却故做叹息。
萧栤目光望向萧瑛,心想,可惜了他满腹才华、反应灵敏,自己不过略加提点,萧瑛便能将秋闱与宫节之事联想起来,偏偏输在重感情,这种人注定无法成为帝君,只能当辅国之臣。
这样最好,那麽他再不必防他,防得如此谨慎,因他实在不足为惧。
萧栤的眼光,萧瑛懂,他这只狐狸看人是看进骨子里去了。
没错,防他做啥呢?聪明的话,他该信任他、重用他,兴许他还能替他在死前博得一个贤君明帝的好名声。
「所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