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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丢了再赚吧……〃 〃工作也丢了。〃
〃丢了再找吧……〃他抚摩着我的头发,安慰着说,〃人好好的,还怕什么。〃我闭上眼,让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依在Kei身上,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
第十一章 彼岸花,赶到的时候,已过了花期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Yiheng去野外交游。我们一起看着对面雾蒙蒙的山,中间是一片黑色的泥泞,隐约有些人的脚印。我指着那山说:〃我想去看看那里有什么。〃Yiheng的声音很空洞,回答道:〃隔得太远,而且中间没有路。〃我说我就是想去,因为那座山很神秘和美丽。Yiheng转过头对我说:〃有人就是这样,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得不到的才最好。〃我没听他的,义无返顾地往那个方向走了。然而只迈了几步,泥泞的土地变成无尽的沼泽。我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下陷,向Yiheng求救,他却诡异地对我微笑。我在他的目光里窒息,旁边的景物突然飞速地旋转,然后沼泽不再是沼泽,竟然赫然是一个火坑。炽热的火焰包围着我,烧灼着我的皮肤,我甚至能闻到头发和烂肉的焦糊味。拼命地嘶吼着想要摆脱这痛苦,这痛苦却更加深刻。我找不着出路,用力逼着自己张开眼,噌地坐起来,空气是清凉的,夜还沉着。
胸口不断地起伏着,我用手揩了下额头,都是汗。转头看看旁边,Kei睡得很平稳。我禁不住俯下身去仔细观察他的睡脸,黑暗里他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刹那间让我产生了我们都死了的错觉。这时他翻了个身,低低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我长抒了一口气,疲倦地倒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今天的报纸买了吗?〃我吃着早饭,Kei走进来,我问他。
〃恩,在这儿。〃他把报纸放在我面前,也坐下来。我舀了一碗粥给他,摊开报纸的第八版开始找工作。
我已经寄了无数求职信,打了无数求职电话,也跑了无数地方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Kei在打字速成班毕业,当然,想也可以知道一个打字速成班培养不出来国家需要的人材。和我比起来,Kei要气定神闲很多,他有时见我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转就会问:〃不要那么急,我这里还有不少积蓄啊。〃我心情很糟糕,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他立刻闭了嘴,神色黯然。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拥住他,轻言细语地安慰和解释。可是如今的我已经被生活搅得头昏脑涨,根本顾不上那些细致的情绪。
吃完早饭我再也坐不住,披上外套就出门了。沿着门口的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在每一家商店门口游移。想进去问问你们需要不需要人帮忙,然而前几天的结果磨灭了我几乎所有的希望,我连多余的自尊都没有了。
〃砰——哐——〃〃哐哐——〃吵死了,又是那些工地没完没了。我用手堵住耳朵,加快了脚步。路过时瞥了一眼那些乡下来谋生的民工,穿着蓝色和绿色的粗布衣服,头盔和头发都沾满了尘土。他们出来以前一定认为在大城市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吧,也许觉得阳汇满街都是黄金随便来捡都可以发财。现在在这里给人家搬转头抗木头,不一定比种地更舒服。我边走边想,不过好歹是比我强,人家有份工作……
这个念头跳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脚步忽然变得沉重,无法挪动半步。我怔怔地看着那些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工人,问自己:〃你不是真想干这个吧?〃不行,这怎么可能。去工地上当苦力挣那糊口都困难的几个大洋,我还没到那么惨吧。我转身就走,心却越来越慌。Kei的话环绕在我耳边:〃我这里还有不少积蓄啊……〃〃我这里还有……〃〃积蓄……〃放慢的脚步终于停下,我调转了方向,向工地走去。
包工头一脸不耐烦地过来,听说了我的目的,不信任地上下打量我:〃这么白净书生样,行不行啊?〃
〃大哥,我真的可以。有劲儿着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诚恳,做出可怜样,〃一家等着我挣钱养啊,您行个好吧……〃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可以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这个……听口音你像庆中的吧?〃他忽然问。我点点头。
〃哟,巧了,我家也是那儿的,〃他笑起来,拍拍我肩膀,〃你搁我们这儿干着吧,按工作量分钱,这儿招的全是临时工,大家都一样。〃我急忙说那成,他带我去领了一个头盔,说主要任务就是把砖头装车上推到五十多米外的另一个工点儿去,然后还有些搬搬抗抗的活让我看着哪儿缺人就去哪儿帮着干。他下面还有三五个监工,专门看我们的工作成绩的。
我戴上头盔,没有心情想别的,投入到搬砖行列中。地上都是瓦砾,特难走,我把砖头抗到推车上,由另一个民工推走。他推了几回以后用极不清楚的四川普通话跟我说:〃下趟你送砖。〃我哦了一声,握住车两边的扶手摇摇晃晃地往目的地推。别看人家干得都挺简单轻松,我一推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平衡很难把握,路又不平,我走三步得退一步。尽量把重心放低,我半弯着腰坚持了几趟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衣服上全蹭满了灰土,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不小心给挂了个口子,我看看自己的Converse鞋,这种穿法大概没几天也得报销。好容易撑到中午,那个庆中工头过来宣布午饭时间,一帮民工就到路口排队买盒饭。我累得路也不想走,坐在边上擦汗,他看见了就走过来,说:〃我说书生不行吧,吃不消了吧。〃
〃谁说的,〃我逞强道,〃只是有点不适应。〃他笑一声,坐在我旁边,问我:〃你怎么跑阳汇来干这个?我看你应该是大学生吧。〃
〃家里出了事,读不了了。〃我不看他,刻意随意地回答,〃不干这个干什么。能挣点钱我就满意了。〃
〃可惜了。〃他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我给你把盒饭捎来吧,不吃的话下午准晕。〃我连声道谢,他只是一摆手。想不到在这儿也能碰见老乡,而且人还不错。我暗自庆幸。
他说得果然没错,因为从没干过这种活,盒饭又恶心得实在难以下咽,我下午没坚持到一个钟头头就开始昏,老想往一边倒。胳膊和腿都软得没知觉了,推一趟车得歇四五回,让别的民工都抱怨我耽误他们干活。我干脆停下,跟工头说今天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再来。他答应了一声,从皮包里掏出十五块钱给我。
〃就……十五块?〃买个最烂的盒饭都要五块五,把我搞得这样筋疲力尽的代价竟然只有这个数目,我接过钱,一肚子气堵上来。
〃已经很优待你,看你是学生又是老乡,〃他说,〃以你干活的效率工地根本就不会招的。〃我抬眼看他,他很严肃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没话可说,把钱揣在兜里转身走了。
无论如何,多少算有了工作,所以走到家门口时我的心情并不很差。〃Kei,我回来了。〃打开门换了鞋,脱了脏得要命的外套,我想着一会儿得把压箱底的旧衣服拿出来当工作服。〃Kei,我找了个工作。〃我说,扭头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年。他动了动,想撑起来,却突然〃呲〃了一声又倒下。
我一看急了,冲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翻过来。这一翻受得惊吓可非同小可,Kei脸上青了好几块,嘴角还有血。
〃这怎么搞的?!怎么搞成这样?!〃竟然有人能对Kei下得了手,那么完美光洁的脸,看着都让人心疼的眼神,竟然有人可以这么粗暴!我按住他的肩膀,大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Kei疲倦地瞥了我一眼,轻微地嚅道:〃没事。〃
〃这还叫没事?!〃我瞪大眼看着他,伸手想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刚碰上去他就疼得倒抽口冷气,急忙避开。我厉声说:〃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又顿了半晌,像是在犹豫措辞,Kei终于别过脸低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今天他在厨房洗锅的时候有个同弄堂的人也过来拿东西,Kei因为长牙一直捂着脸,那个人就问他怎么了。Kei就说牙疼。没想到那人伸出手就在Kei的脸上摸了一下,Kei愣住的工夫他又贴过来往Kei身上摸。Kei甩开他,刚骂了两句,那人就说:〃晚上还不是让男人操,装得什么似的。〃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和Kei又表现得太暧昧,弄堂里的人早就在窃窃议论我们的关系。Kei听见这话就火了,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结果搞成这副样子。
我气得跳起来,问:〃是哪个?住几号的?!我非要他好看不可!〃Kei拉住我:〃别气了,我也没少打他。〃我转头定定地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脸,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想对我笑,刚咧开一点嘴就疼得又皱起眉头。我握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不住地埋怨自己:〃都是我太没用了。都是我……〃
〃说什么呢。〃Kei伸手在我脑袋上戳了一下,问:〃不是说找到工作了,找到什么工作?〃我这才想起来,答道:〃在工地上卖苦力。〃我没想到听到我的话他会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我说Kei你怎么了?他勉强撑起头看我一眼,立刻别过脸去,低声说:〃累坏了吧。〃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被Kei的语气感染,我心里也不是滋味,身上的酸软和刀刻一样强烈,我转身坐在床上,把Kei揽到我怀里。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说,〃你以后出去小心点,看见那种人别跟他计较。把自己保护好最重要。〃 Kei点点头。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
我换了最烂的鞋和衣服,按时到工地报道。前一天所造成的疲倦没有得到舒缓,反而变本加厉地涌来。每迈一步,大腿和小腿内侧的肌肉都疼得要命。我强忍着把砖头码到推车上,感觉头上的汗把头发浸得湿透。
我和那几个四川人打商量,问今天能不能别让我推车了。他们很不服气地围住我,凶巴巴地说:〃不能干活回家绣花去吧,跑到这来干吗!〃我一见那架势知道没戏,得,得,我摆手道:〃我推就是了。大家继续。〃这一路走得辛苦异常,我一步一顿,几次差点没翻车。推着空车回来的时候轻松一些,我略略闭着眼,感受猛烈的阳光穿透破旧的衣服烤在我的皮肤上,双脚越来越轻。
〃哎!那边,小心——〃
〃快闪开!!〃被喊叫声惊得回过神,我尚未意识到他们在叫我,一辆推车已经滑过来,碰得撞在我的推车上。我没站稳,带着往左边一倒,整个车都翻过来,压在我左手上。一瞬间仿佛有一锅滚水在我的左手上沸腾,全身的力气因为疼痛而丧失,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蜷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后面的工人赶来把车抬起来,工头冲上来,指挥道:〃去把药箱拿来!快!〃他把我扶起来,看着我已经肿成一团的手,皱眉道:〃怎么搞出这种事!〃等药箱拿来,他熟练地给我简单包上,叮嘱我去医院,然后为难地说:〃你还是不适合在我们这里干,还是回家去吧。〃我冷笑了两声,疼痛让我说不出话。我硬撑着站起来,看着他又递过来二十块钱打发我回去。我拿着钱,拖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到家,在Kei惊讶的眼光里倒到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天!竟然伤成这样!〃Kei急得眼圈都红了,〃怎么没去医院?!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哼了一声,不答话。
〃你做的那是什么工啊,这么折腾人!〃他忍不住抱怨,〃我都说了叫你不要急着找工作,我这还有钱,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啊……你怎么就是不听!那是你能干得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