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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少臣果然已经回家了。她静静地在走廊上穿行,脚步很轻,几乎无声,终于在廊道尽头见着一点红色的微光。她将那里布置成一小块休闲区,而程少臣正倚在一张藤椅里,手搭着椅背,指间夹了一支烟,就这样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她在那边站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拧开了那里的落地灯:“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连胡楂都若隐若现。他看了一眼手指里的烟,将已经积了长长的烟灰掸落,又将烟含进嘴中,想了想,又取下来,轻轻地按熄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我去帮你弄。”沈安若轻声问。
“不用,我只是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去睡吧,很晚了。”
沈安若替他倒了一杯水,然后重新回房去睡,这才发现天空已经微微泛白,现在是凌晨四点多。
第十七章 貌合神离
有时候“假装”也不容易,比如,假装幸福。有人用虚张声势的权威来支撑自己的幸福,有人用孩子来麻醉自己的幸福,纯粹的幸福,可遇不可求。
——沈安若的Blog
第二天沈安若刚上班便得知自己部门的同事林丽晶因急性肠炎发作而住院,于是她抽了空前去探望。那是全市最好的医院,林丽晶已无大碍,但仍住在急诊病房。急诊科的副主任医师与她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老朋友,于是去打招呼,寒暄数语准备告辞时,沈安若突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昨晚是否有一位姓秦的急诊女病人送到医院来?”
“我帮你看一下。”老朋友翻翻档案,“哎,真的有,秦紫嫣。怎么,你认识?”
“一位朋友,刚听说她出了点事。”
“她已经转病房了,在×号楼×层×号。”
“要紧吗?”
“已经没有大碍了,登记病因是药物中毒。”
“谢谢你。”
她去买了大捧的紫罗兰,一路踯躅犹疑,疑心自己在做一件蠢事。淡紫的花束,花朵半开半合,仿佛笼着一层轻雾。来到病房的门口,门是透明的,隐隐看到床上躺了人,床边有看护。她突然失了勇气,将花束轻轻放在门口,正要转身离去,门却突然被推开。
“您是秦小姐的朋友吗?”看护是一位和气的大嫂。
“对,不过我不想打扰到她休息。请您帮我把花拿进去。”沈安若轻声说。
“孙姐,是否有人来了?”室内传出很轻弱的声音。
沈安若进去时,心中那种正做傻事的荒谬感更强烈了几分,脸上仍挂着适宜的笑。
“啊,是你。我正在想,谁会来看我?”秦紫嫣面色苍白,精神尚好,见到她,有稍许的惊讶,但很快恢复,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来探望同事,在医生办公室里看见你的名字,所以顺便来看一下。”安若先解释。
“多漂亮的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紫罗兰呢?”
“只是觉得与你的名字很衬。好点了吗?”
“其实没有什么,我一直习惯吃双份的安眠药,可是昨晚喝了很多酒,忘记自己已经吃过,又吃了一遍。后来觉得难受,就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很糗吧?”
“我也曾有不小心多吃了药的时候。”沈安若笑一笑,“你好好休息,我有事要回公司了。”她起身告别。
“安若……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在她准备开房门的时候,秦紫嫣突然开口,于是她回头。
“我跟程少臣,是很多年的同学。”
“我知道。”
“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几个熟识的朋友。所以……”
“我明白。你不要多想,好好休养。”
沈安若最近有点烦。公事乱得有点像糨糊,瓶颈得很,偏偏林丽晶手术未痊愈,连丛越越都出事了。部门里突然少两人,而仍有无数临时工作一件件扔过来,以至于大家捉襟见肘,苦不堪言,天天加班。晚请大家吃宵夜,连一向吃苦耐劳的小刘都忍不住牢骚满腹:“安若姐,领导们明明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却丝毫不体谅。”一向不服她总爱找麻烦的蔡一祥那天多喝了几杯后,也拍拍她的肩,大着舌头说:“安若,我送你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天等在门口签字的蔡一祥,恰好听到了她在钱总屋内挨训的内容。她突然感激,再面目可憎之人,也都有可爱之处。
公司最近要出大事,领导们人人神经质,但员工们却一无所知,她夹在中间难做人,只好端了盛满啤酒的大杯子笑着蒙混过关:“真是对不住大家,你们多担待些,多宰我请几次客出出气吧。”
那日公司里一位熟识客户拉了她闲聊,神神叨叨地说,发现了某种很神秘的现象,近日你身边发生的事,总会奇怪地重复发生。她一笑置之,结果当天晚上就接到了丛越越的电话,那傻孩子要为情自杀。
她赶到现场,口干舌燥地讲了快半小时的话,终于趁着天黑,还没有其他人发现,没有警察和新闻媒体到场前,把丛越越劝了下来。她扑进沈安若怀里,顺便毁掉沈安若才穿了一次的衣服。
沈安若头痛一整晚,忆及年少往事。她曾经的好友,大二时便为了一个男人从二十层楼跳下去。她以为她会毁掉这男人的一生,其实这男人如今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幸福,苦的只是她的家人,母亲第二年就过世,父亲如今孤苦无依。而眼下情景,不只让她回忆起她的伤心往事,也触碰了她最近的某处心结。
她替丛越越请了假,将她安置在自己离公司很近的那间公寓里,两日后陪她去做了个手术,替她请了一位临时保姆,因为丛越越在本市没有亲人,而宿舍里人多嘴杂。
“对不起,安若姐。”沈安若正在查看煲锅里的鸡汤,听到丛越越小声地说。“你最近已经很烦,我还给你添乱。”
“你没对不起我,你只不过对不起你自己而已。”沈安若几乎没有力气再教训她,“丛越越,你是为你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一个男人活着。你若自己不珍惜你自己,没有人会珍惜你。”
周末,沈安若终于甩脱了工作,躺在阁楼的木地板上听音乐。他们住在顶楼,复式楼层之上仍有一层,斜屋顶,采光极好。程少臣极少上来,所以这里是沈安若一个人的地盘。这儿其实只有一样东西属于程少臣,一架三角钢琴,明明应该陈设在客厅,但他坚持扔到这里,并且沈安若从未见他碰过。
她从地上爬起来,掀了钢琴盖子,先胡乱弹了一气,后来便断断续续地敲出旋律来,把曲调弄得支离破碎。终于折磨够了那架钢琴,觉得手指都有点疼,于是准备下楼去,却见程少臣正倚在楼梯口,见她看见他,轻轻地拍了拍手:“还不错,为什么不继续?”
“小时候学过几天电子琴。我怎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没想到竟被他撞见了,刚才明明他不在家。
“你最近心情不好吗?弹得那么狂躁。”
“嗯,工作不顺心,总被领导训。”
“竟给你气受?不如炒他们的鱿鱼吧。”
沈安若笑出声来:“全公司的人都受得了,怎么就你老婆受不了?又不是温室小花。”
“他们不得不受着,是为了第二天的饭钱。至于你,沈安若,你在那里忍气吞声是为了什么?”
又来了,沈安若觉得头大。前一阵子她加班,回家累得不想跟他说话,程少臣就建议她辞职,她没理他,于是他嘲笑她把工作情绪带回家,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一毕业就在正洋工作,看着公司一步步发展,哪里是说走就走的?”
“愚忠。”程少臣很不屑,“最近连晚报上的女权专栏作家都说,讨好一个男人比讨好全公司的男人容易多了,但就是总有人想不开。你会有大把的时间,想做什么都可以,这样不好吗?”
“我们念书时晚上讨论这个话题,最后结论是,专职家庭妇女一旦失去了家庭,便会变得一无所有。”沈安若对这个话题很感冒。
“沈安若,你是不是对你目前的生活特别没有安全感?”程少臣本来似乎准备下楼了,听她这样讲,冷不丁地回了这样一句。
还是转移话题好了:“这钢琴音色真是不错,怎么都不见你弹。”
“当年学琴只是为了让我外婆开心,后来她去世,我也就没兴趣了。”
屋里一时间太安静,沈安若打破沉默:“程少臣,你来弹一支曲子吧,那架钢琴要锈掉了。”
“没兴趣。”
“真小气,耍大牌。”
“那好吧,你要听什么?”
“Somewhere in Time。”
程少臣停顿一秒钟:“换一支。”
“不弹算了,我下去做饭。”
他们吃饭时,客厅里电视开着,正转到地方社会新闻那一台,芝麻一般大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一旦上了电视,便成了全城人的笑料谈资:某男离妻弃子,某女千里寻夫,网恋被骗,遭遇重婚犯……播音员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与新闻主角哭哭啼啼的呜咽不时地传过来。
“换台吧,烦死了。”程少臣说。他一向只看CCTV,最讨厌这种节目。
当时正播着连载新闻真人秀,某男与初恋女友重燃旧情,现妻带着孩子闹到某男公司去,不依不饶要讨说法,已经播到第三天,某男放话坚决要离婚,现妻扬言要自杀。沈安若总是疑心这样的新闻是否也有剧本需要提前彩排,或不是故事主角们镜头感太差,她几乎以为这是粗制滥造的连续剧。
“当年没有试着努力在一起,如今却这样闹腾,弄得更多人不痛快。”沈安若叹气。
“你们部门那傻妞怎么样了?”
“已经上班了。”
“还是年轻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犯傻。”
“你有点同情心好吗?人家小姑娘招你了吗?”
“她自己想不开,你却给我脸色瞧。她怎么没招着我?”
“我又没针对你一个人,只不过觉得全天下的男人们,一半以上都是没有心肝的浑蛋而已。”
程少臣抬眼看着她:“沈安若,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清你的思维方式。你有话不妨直说,为什么一定要话说到一半就闭嘴,又或者每句话里都要藏着好几重意思呢?我跟你讲过了,你把工作思维拿到家里来真是傻得不可救药,你难道都不觉得累?你跟我说话犯得着耍花样吗?”
沈安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论口才,她从来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不过如今,她却骑虎难下。她只好尽可能轻描淡写地问:“你那位出事的朋友还好吧?”
程少臣愣一秒钟,开始嗤笑:“这么久了终于要问?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介意呢。”
“这事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绝望,可以让一名女子选择轻生。”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
“她只是一个朋友,碰巧是女性而已。至于其他,沈安若,你还是知道得少一些比较好。”
“好吧,你的事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沈安若低头吃饭,不再理他。
“沈安若,我跟你再说一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还有,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为了无关的人吵架?”
他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关的人”却触动了沈安若的神经。沈安若冷笑一声说:“无关的人?程少臣,我也搞不懂你的思维呢。你从小到大的同学,缘分从国内延续到国外,可能比静雅更深。你为了她可以与你最敬重的大哥动手,你与爸闹僵,她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大年初一你陪着她去看雪看到感冒,也可以在医院守着她到凌晨。这些我都能理解,同学也好,初恋也好,总有感情在。只是,现在你竟然说,她是无关的人?我刚才没说错吧,男人若是无情起来,真是可怕极了。”
程少臣被她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悠悠地说:“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