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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胤点了点头,神色越发有点尴尬,斟酌了半晌才道:“是。师父说,他今日夜观天象察觉你似乎有大劫在身,要你,要你……”
“师父要我什么?”
“师父要你时刻小心谨慎,不可单独行动以免出了意外。”常胤思前想后,硬生生咽下苍古长老最后的那句话:你师兄恐有情劫缠身,所谓“水火不容其性相克”,常胤你给我盯紧了,不可让他随便和五行属火的女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知道了。”
徐长卿在案前落座,自顾挑亮油灯铺开了笔墨纸砚,显见是打算秉烛夜读。他自醒后性情大变,对人情世故冷漠了许多,每日只是喜欢独处一室,不见旁人。就连常胤、萧映寒、常怀诸人前来探病,他也是茶水欠奉,寡言少语,行动间更是刻意冷落。
常胤不知昔日温文宽厚的大师兄何以至此,难道重伤之下能让他连性格也大变,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他原本还想说,自己和常怀等人明日要去虎牢山奉师命查探地洞,还要去九泉村一探僵尸真相,但眼见徐长卿如此冷漠,心下暗忖还是不说为妙。“我若是告知了他此事,大师兄必要事事亲身躬为殚精竭力。他现在伤后初愈,不可劳力伤神,我们明日自行出发便是。”
常胤想到这里,起身道:“大师兄,你伤未痊愈早些休息,常胤告辞。”
“好。”
眼见常胤人影萧瑟消失在门外,徐长卿心下暗觉歉疚。从常胤方才的表情里,他读出了许多不待多表的言外之意,那双深褐色眸中有关切、担忧……可是,自己却只能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夜风入户,院外枝影婆娑,屋内残灯如豆。
案几上素帛如雪,他才写得三两字,已觉脑中微微昏眩,淡淡的疼痛由四肢百骸渗出,越来越强烈。他察觉到自己的体内状况,只能放下手中狼毫,叹了口气,掩了案头那卷薄绢,起身步入屏后。屏后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指尖寒光闪动,银针刺穴妙至巅毫,转眼间,三枚银针全数拍入璇玑、华盖、紫宫穴内。
等到再行落座的徐长卿,脸色已恢复如初,他继续提笔疾书,似乎对方才的事情全然不在意。鬼门十三针的功效立竿见影,重新执笔的徐长卿呼吸绵长,脉息平和,落笔沉稳,丝毫不见任何异常。
夜风薄凉,月色森冷。
一只蛾蝶嗡嗡地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羽翅,在书房内飞舞盘旋。眼见幽暗的房内燃着一盏灯火,它毫不犹豫地便投身到这片炽热的光明世界,却终体力不支半空落下。“嗤”一声落入烛中,化为了一团袅袅青烟。
飞蛾扑火岂非自寻死路?
徐长卿微微一怔,莫非在它的心中,这片光明世界中尚有更值得它珍之惜之的东西,令它百折不饶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投身其中,只为了贪图那片刻的温存。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去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蛾蝶有灵,又有谁知,烈焰焚身的它在最后一刻,未尝不是得其所愿甘之如饴?
灯下,徐长卿一时心神恍惚,朦胧间仿佛看见那懒散的少年挽着自己臂膀,喜笑颜开地道:“这样吧,五行尊者事情一了,我就立刻带你离开蜀山,谁也不能阻止我。如果蜀山五老敢阻止,我就拔了他们的白胡子,拆了他们的无极阁,让小豆腐、老豆腐们无处念经。你愿意留在渝州城内最好,我们一起打理永安当铺……”
说这话的十九岁少年,连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沉湎喜乐的幸福笑意。
徐长卿手下微微攥紧了笔杆,竭力闭目想驱走这些幻化的虚影,然而,那个少年却执着地盘桓于自己脑海,不依不饶地反复提醒着自己。
“你不是很喜欢九泉村的那个大湖么,我们可以半年时间住在那里,半年时间住在长安。对,就在长安开个永安当铺的分店,让茂茂和必平去打理,反正茂茂做梦都想去长安……”这些话本是他二人闲聊之际无意说出,自己并无允诺,但即便是在那神魂飘移、渺渺荡荡的危急时刻,自己竟也没有忘记。
忘不了!
忘不了便是记一辈子。
可是,真让他也记一辈子,穷其一生不得解脱?
徐长卿心底无端端生出迷茫之意,同时还伴随一股莫名恐惧。自己多年清修心如死水,原本早已恬淡无波,岂料一时心软放纵情意,终招致这无边情孽。景天对他的一腔绝然痴心,他亦是知晓。若是一旦求之不得,那待后事如何?徐长卿熟读老庄典故,自然深谙“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的道理。那些生生相随的誓言,蜀山的大业,灭绝之剑传人,不死不休的预测……种种念头在他心里纠缠不休,难以决断。
或许,飞蛾扑火并不是牺牲,而是一种透彻的理解。不如不想,不如顺了自己的心意,义无反顾地去做,无怨无悔地去感受。
“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哪里容得自己去取舍一二。”不知过去多久,“啪”一声脆响,青竹墨笔在手中裂为两截。徐长卿脸上浮起一丝淡然的微笑,然而,这浅淡而坚忍的笑容中又隐含了三分苦涩。
青衫白袂,契阔千年?
也罢,一切的因缘际会,自我始,至我止,由我替你做个决定。
案几上,静卧着一枚银针,在灯火凄迷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徐长卿的眸光掠过这枚银针,落在虚迷变幻的夜空。
前方,什么也没有,前方却已昭示了你我的结局。是我拂逆了你我之誓,一切的果报由我承受。等到那日,你纵有怨怼忿詈,也会烟消云散。当你再度踏上红尘旅途的时候,风沙将尘封我的过往。
长夜流逝,所有的一切如天边悠远的上古传说,终成云烟。
是夜,除了徐长卿辗转难眠外,尚有另一位蜀山弟子也思绪紊乱,各种杂念萦绕丛生。
凄迷的月色从窗外投射在他就寝的室内,犹如洒下一层淡雾。
萧映寒功力精湛目力过人,黑暗之中犹能看见无数的尘埃在空中飘荡。此时的他心头宛如压了块重石,那份对命运的惶恐在脑中久久萦绕挥散不去。推窗而望,但见洛阳郊外月色惨淡,凝露白霜。
自从虎牢山地洞险遇景天、徐长卿二人之后,那股忐忑不安的危机感便时刻出现在脑中。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将有自己一直以来祈盼的大事发生,然而这份亟盼中又隐隐夹杂了几分难言的恐惧。
一年?两年?过去了多少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开的太久太久,久远的如同一场梦境一场幻影。他甚至已经记不起生命中那些曾经美好的、失落的、伤恸的、绝望的……一切情感。他只记得每年在那个特定的日子里,静静一人在涤尘山庄的后花园陪护着满地怒放的血色优昙。这些血色弥漫的妖艳之花在月下盛放,如火如荼,宛如跳动的火焰,带着重生的希望。
血色优昙,又名引魂花,是亡灵的使者。当灵魂渡过忘川,喝下孟婆汤之后,便忘却了生前的种种。于是,往生者就会心甘情愿地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轮回重生。但是已逝的灵魂若没有喝下那孟婆之汤,有了这些引魂花的指引,又会如何?没人知道。
在死亡面前,这种无可抗逆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人都有如草芥。于是,岁月变得悠长,人生只剩下了等待,等到那份未知的惆怅、迷茫、重逢……
“你,到底是生?是死?”这是隐匿于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
静夜,萧映寒只觉得心中空荡荡一片,神智茫然。
黑暗中,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微弱如斯,却猝然惊动了沉思中的萧映寒。“什么人!”他心下微惊,劈掌震碎了窗棂,落定院中。周遭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方才那声音的主人仿佛消失在空气里。然而,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神秘的诱惑,在月色下的夜空淡淡弥漫开去。
萧映寒一撩衣襟,几个起落尾随那股熟悉的气息而去。
他在月下山道追踪而来,狂奔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前方一方山壁耸立,竟然已无去路。
“你是何人,为何月下引我来此?”
那道人影恍若未闻,始终隐匿在石壁暗影之中,似飘若浮,几不可见。若非萧映寒眸光锐利,黑暗中亦可视物,换做旁人定会以为这只是月下的一道幻影。那人影原本垂首不语,听到萧映寒的叱责之后方抬起头来,但见疏淡月光下,来人脸庞轮廓分明,有如刀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萧映寒一望之下,神色大变,脚步虚浮,“噔噔噔”连退了三步,口中惊道:“你是——”
望着壁前伫立之人,萧映寒悲喜交集心神恍惚,这熟悉的面容如一记重锤沉沉击在他的心中。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诸多记忆电光火石般闪过,各种杂乱的思绪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间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小小通知,上一卷天下风云,长卿醒来之际曾经提到过,后天是景天生日。这个计划有变,请让我把时间拉长,呃,改为“过几天后是你的生日”
抱头,计划跟不上变化啊。。。(众:拍死,你明明就是没有计划。)
☆、第51章 下 死而复生
两人隔着几步,默然相望,不知过去多久。
来人浑身散发着一层淡淡血腥雾气,十分诡异,莫非这是障眼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术?冷静与谨慎重新主宰了这个昔日的蜀山弟子,他后退了一步警戒道:“你是何人?”眼见萧映寒重新警觉起来,来人似乎十分失望,他虽不出声,但眸中却隐有几分失落伤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映寒手足不复方才的僵硬,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这样的眸光绝对不会错。人的相貌可以千变万化,但那双眼神却骗不了身边最亲近之人。这是沈泽!绝对是!和多年前苗疆初遇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至于那淡淡血腥之气,沈泽长年幽禁于锁妖塔中,沾染些许血煞之气不足为奇。想到这一层,萧映寒心下释然。此时的他情怀激荡,心中充盈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相处的时光。然而他等伸臂而出,五指虚张,却穿透了沈泽那层有形无体的幻影。
——原来,对方并无血肉之躯。
萧映寒一惊之下,眼蕴泪光,他明白了,沈泽此时依旧是那没有实体的游离元神,只不过借助月色斐然来此和自己相会而已。阴阳两隔,自己和他甚至连对话也不能进行。而对面的沈泽,也是激动莫名,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映寒,颤抖的嘴唇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又无从表达。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虽然沈泽只是嘴唇翕动无法发声,但萧映寒知道自己听到了,也读出了他所有的感觉。两人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些往事,让他们早就彼此心意相连感同身受。他知道,沈泽是想获得形体重生,与他再续前缘。月下,一身黑袍的沈泽口鼻呼吸皆无,但萧映寒却敏感地察觉到他那似虚似幻的胸腑间居然有内息流畅,循环相生。这说明沈泽已经开始凝聚元神魂魄,只待假以时日,便能彻底成形。
他心中热血上涌,冲口便道:“你放心,我定会帮你。”黑袍沈泽闻得萧映寒斩钉截铁之言,微微点头颔首以示了然。他方才初见萧映寒,眸底似有森冷寒意微闪,但此时眸中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