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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微黯时,三人才回到家中。
此时曹操已处理了一日事务,命人请曹丕等人前去。
曹植一眼望见这一座大殿时,只觉满庭富丽堂皇。一眼扫尽,精巧贵重之物琳琅满目。只是瞧多了,曹植非但不觉得华丽,反而满眼俗气。
袁绍乃四世三公之子,论家世底蕴曹操拍马难及。后来他吞并公孙瓒,一度更是北方实力最为强盛的诸侯。可惜如今袁绍已去,也唯有这座奢华的宫殿静立在满目苍夷里,嘲讽着他昔日糜烂与荒唐。
何异于先秦之阿房呢?
曹植胡思乱想着,一脚正要踏入殿中。迎面走出郭嘉与荀彧,互相顿了脚步行过礼,而后错身离开。
一年未见,郭嘉风采依旧。
待兄弟三人行礼后站定,曹彰首先道:“父亲,去年儿听闻您收复翼州,特意与四弟学着为您酿了些酒。今次二哥成亲,儿也将这些酒带来了。到时候还请父亲品尝。”
这些话,他是学着曹植的语气神态的。许是相处久了,曹植满身温和气息虽没有染上,这一席话说地却是有板有眼。
曹操诧异地上下打量曹彰。
他自然是知晓曹彰心底算盘,只是惊奇曹彰此刻气度而已,然后他才笑道:“哦?你们两人酿的酒?晚些给为父呈上来,到时要是难喝,为父可要重重罚你偷懒不读书的罪!”
曹彰满面尴尬。
父子三人说了会话,见曹彰虽依旧不喜读书,好歹也是看了些进去;再见曹植进退得度,考校课业也能对答如流,曹操半是满意,半是感慨道:“你们又长大了些啊!”
此时曹丕十九,曹彰十七岁,曹植十四。三人并排而立,当真是少年风姿卓越。
曹操心中甚是骄傲。
——他的儿子们,哪怕不是潜龙,也绝不会是庸人。
父子三人说了会话,曹操便命曹植与曹彰下去,待晚间再为他们设接风洗尘之宴。
概因祓禊仪式之故,婚礼挑选于三月中的良辰吉日。此时大婚将近,曹丕则需忙些琐事,也便与他们分开了。
曹植方在心中思索何时会“巧遇”某人,耳边便传来一声微笑:“四公子。”
曹植转头。
被挂念的青衣文士正悠然立于院中榆树之下,清瘦修长的身形,在日光下愈发的引人注目。
郭嘉在的地方,总会变得十分闲适。这人浑身都散着些许说不出的气质,仿佛哪怕此刻孙权联合刘表攻打许昌,谈笑间两军也要灰飞烟灭。
这个人生得妖孽,指点江山更是精彩。
但曹植见到他,只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看到郭嘉,他总有无奈的感觉。这种无奈开始只是因为郭嘉看透了某些东西,后来则渐渐演变为应对他喝酒的无奈。
人与人之间总有奇怪的交集,就好像二哥对他的爱护,又譬如郭嘉对他的好奇。
曹植便恭敬道:“先生近日身体可好?”
郭嘉眼中笑意更深。
人活在世上,还有人关心总是好事,郭嘉从来不嫌这些好事太多。他信步踱到曹植眼前,微弯了腰,温和道:“前些日子生了场小病,如今无碍了,多谢四公子关心。”
见他此刻气色还算不错,曹植也便微微一笑。
郭嘉道:“多日不见,在下十分也想念四公子。不过四公子身体自然是不错的,也无需郭嘉念叨。”
曹植默默看了他许久:“先生是思念曹植,还是他的酒。”
郭嘉笑意不改:“有何不同么?”
“自然是不同的。”曹植正色说,“人是人,酒是酒,怎能相同呢?”
郭嘉静静凝视曹植。
他的瞳眸黝黑,清晰倒影出曹植的身影。半晌,才意味深长道:“见到人时能喝到酒,只能喝酒也便会思念那一人的。”
曹植心跳一顿。
而后,似掩饰般抽了抽嘴角:“先生,父亲说晚上为娘亲设宴接风。”
天色不早。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吃晚饭,此时再与郭嘉喝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真可惜。”郭嘉悠然一笑。他虽然说着可惜,面上却没有分毫可惜之色。“看来四公子无福享受好酒,只能瞧着郭嘉喝了。”
“……”曹植无言。
郭嘉已打开了泥封。
酒香四溢,很快整个院子都飘了层淡淡的醇香。
曹植送给郭嘉的,是一坛酎酒。酎酒醇浓,酒劲也大。郭嘉大饮一口,酒水方才入腹便有火烧之感,良久才长处一口气。
郭嘉喝酒的样子,总有些急迫,一如孩童。有人觉得他豪爽快意,自然也有人觉得他太过不羁放荡。
曹植一手托着腮帮,愣愣瞧着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再饮再尽。
他又想起了那些他想遗忘的东西。
所谓天妒,乃是人们为一些特殊之人早亡而寻找的借口。但哪怕是借口,前提也是早亡。
是以,郭嘉会死么。
他又何时会死呢?是三分天下之后,抑或之前呢?
孙权如今兢兢业业,想来短时间内便可平定江东;刘备尚还窝在新野那一方蜗居,若他也能三分天下,必是取荆州与父亲对抗了。以孙权时间来算不会太短,若以刘备来算却又仿佛要很长时间……
曹植眉头愈皱愈深。
他有些……不想让郭嘉死。
曹植便斟酌片刻,许久后不着痕迹道:“先生曾说,这一辈子所想,莫不是身处庙堂之远,运筹帷幄之中。”
郭嘉一手支着额头,片刻才应了声。
此刻他已喝完了大半坛酒,似有些醉了。
曹植趁机再道:“曹植听闻,有那么一个人——他身体并不大好,却有雄心壮志。所有人都劝他好好照顾自己,他却并不领情。最终他死在征战路途上,终究是霸业未成。”
“嗯?”郭嘉闻之,微眯了眼,朦朦胧胧间端详着他。
曹植吞了口口水,继续道:“先生,你觉得他值得么?”
郭嘉漫不经心道:“古往今来,这些人多了去了。天下是这些人用命换来的……呵,四公子说值不值得。”
“但他却死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此再无人记得他。他生前辉煌,死后冷清。他躺在万人尸骨堆里,哪怕是生他养他之人,也不能分辨哪个是他。”曹植忍不住继续说着,几乎是一瞬不瞬地凝视郭嘉,“如此,当真值得?”
郭嘉默念一遍,轻笑了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有些意思。”
他顿了顿,而后轻描淡写道:“四公子文采斐然,郭嘉佩服。至于值不值得,自然是有后世史书评价的。”
曹植蓦然无语。
值不值得,也许他以为命最重要。然郭嘉这一句,则表明了绝非如此。
他们这些人,那一个不是博尽全力,只为在后世青史留名千载呢?
反观曹植呢?
所有一切,曹植其实只知大概模糊,抑或说不定其实这些大概模糊都是假的。所以他可以提个醒,却不能说的太过。毕竟非真,而郭嘉又察觉了,岂非麻烦么。
是以他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了。
他与郭嘉之间,确实是好友,是为忘年之交。只是有些东西,且不论他们信不信,他却知道自己是不该说的。
他压下心中复杂滋味,端起郭嘉面前的酒杯,猛地一饮而尽。
却不想郭嘉撑着额头,忽然轻笑出声。
曹植看过去时,郭嘉堪堪抬首定定凝视着他,微醺的眸子缓缓透出些许清明了然。
曹植下意识轻敛呼吸。
“不对,”他这般说,“不对。”
“四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同郭嘉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四公子是……”他说到这里,微顿了顿。他眸中光芒瞬息明灭,像极了天幕夜空的星。
许久,他才似凝聚了力气,一字字缓缓道:“莫不是,知道了郭嘉的死期?”
他确实有些醉了。但很多时候醉了非但不会让他糊涂,反而令他思维愈加活跃广阔。
曹植眼中惊讶渐浓。
他似完全没有猜到郭嘉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满面尽是恰到好处惶然失措:“曹植岂会知晓这些?先生又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郭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已将曹植所有伪装全部看透,又像什么都没有看穿。
然后,他略略叹息道:“四公子长大了,反而不若前些年可爱了。”
他说的是几年前孙权献上大象时,“曹冲称象”之事成真。当时他最真实的反应被郭嘉尽收眼底,不同于今日的假装。
人活在世上,总有千万种理由要他假装千万种性情、喜好、反应……却不知唯有最初最纯粹的,才能让人永远记得。
曹植眉头一跳。
他凝视郭嘉,郭嘉却不再看他。
他已起身,微抬首仰天。
“倘若如此……”
他敛去了笑容,敛去了从容。任何人说到死亡——除万念俱灰之人——想来俱是愤恨抑或不甘的。
何论大业未成者?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际。
天幕里已有鸟儿低低掠过,为吃食、为筑窝奔波。
人不也正似这些鸟儿忙碌么?
然郭嘉却决非如此。
他始终是展翅高飞的雄鹰,他始终要翱翔于天际,而非为五斗米殚精竭虑,碌碌一生。
曹植瞳仁渐缩。
二月晚风温柔。拂在面上,正如情人之手。但曹植并不觉得舒服,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心脏。
“呵。”
“倘若死了,便请四公子在闲暇念及郭嘉时,屈尊到郭嘉坟上……添杯新酒。”
郭嘉深吸一口气。
他的表情又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闲适。好像他们谈论的正是不久后曹丕婚事,而非死亡。
“如此,足够了。”
郭嘉说完,继续饮酒。他还记得自己只喝了大半坛,还能好好喝上一会呢。
曹植却一动不动了。
他还沉浸在郭嘉方才神色里,心跳快的几乎承载不了一切思绪。
直到郭嘉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郭嘉当真是喝醉了。他倒的时候,酒水满出洒在桌上,很快沾到曹植按在石桌上的指尖,才引得曹植慌忙回了神。
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为活下去这个愿望,实在太单薄了。
且不论曹植又有了什么理想,晚间接风宴终究是得参加的。
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给曹丕敬酒都洒出了些。
曹丕担忧地瞧着他,轻声道:“四弟若是累了,便早些回房休息罢。”
曹植回以一个微笑。
散去时,曹丕被卞氏唤住,母子两人说了会话。而曹植则被曹彰拉着,继续磕劳。
曹植已恢复从容,正端着一杯茶,浅酌啜饮。
此时曹彰少了方至此地的新鲜感,难得安安静静坐下喝了口水。他大概是觉得与曹植相顾无言很是无趣,很快想了个话题:“老四啊,你说咱未来嫂子长什么模样?”
曹植斜睨他一眼。
这半日于邺城闲逛之际,也听说了未来嫂嫂的一些事迹。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间,甄姬可以说是一位颇有文采的女文士。甚至年幼时甄姬便十分聪颖善良,颇为周遭百姓津津乐道。后来嫁与袁煕,才名声才渐渐不显。
至于甄姬模样如何呢?
她自然是极美的。只是有多美,曹植却不知晓了。
他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心中有模糊预感,并不曾注意到这些。此刻曹彰无意识问,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他便心念一动。
他微闭了眼,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