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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先拜见了曹操,然后分别拜见了自家先生。
曹植心中思念某人;却并不着急,反而前去拜访杨修。怎知他到杨修院中时;发现郭嘉与杨修正在下棋。
从曹植角度,正好看到郭嘉支着下颚凝视棋盘,眼眸专注而温和。衬着窗外尤带着绿意的轻雨,使曹植原先还有些忐忑的心情,几乎瞬间安宁。
杨修已瞧见曹植。
他抬眼,看了站在门口并不走近的曹植:“四公子杵在为师门口,是打算在为师家中是学着当雕像了?”
曹植从善如流走近,至棋盘另一边坐下观棋:“先生说笑了。”
郭嘉抬眼。
他对上曹植的眼,目光还是一如曾经的温柔清亮。他微微一笑,极尽平常道:“你来了,子建。”
曹植却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他大约是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良久才按下心中近乎汹涌澎湃的心情,将目光集中在棋盘上。
这一局棋已近尾声。黑白二者表面势均力敌,实则暗潮汹涌。
杨修落下一子,转而凝视曹植。他像是看穿了什么,戏谑着勾起唇角:“为师对你可好?”
曹植不明所以。
杨修轻弹了弹指尖:“将你郭先生请到了此处啊,省得你四处跑累得慌。”
曹植顿感尴尬:“先生说笑了,见先生,曹植又岂会觉得累呢?”
郭嘉落下一字,也微笑起来:“在下倒是认为子建非但不会觉得累,更会觉得十分愉悦,不是么?”
他并不等曹植回答,微笑愈深:“德祖兄,你输了。”
杨修愣了愣,半晌嗤笑一声:“啧。四公子一来我就输棋,当真是凄惨。”
曹植真心觉得自己又躺着中枪了。
小厮收拾棋盘,送上茶釜,由他们煮茶聊天。杨修伸指瞧了瞧桌面,淡道:“说起来,为师还没喝过曹子建煮的茶呢。”
曹植无奈矜持道:“只要先生不嫌弃学生煮的茶难喝。”
郭嘉道:“不若在下来罢。”
杨修挑眉:“怎能令贵客煮茶?”
郭嘉闻之,眼中渐渐蔓延出些许笑意。他将茶釜推给杨修,微笑道:“请。”
杨修怔愣片刻。
许久,才叹了口气怅然道:“看来为师以后想要欺负学生,还得挑个郭奉孝不在的日子啊!”
郭嘉笑而不语。
三人闲聊一个多时辰,雨便渐渐停了。再过了片刻,两人起身告辞。
杨修只将他们送至门口便转身回屋,一点都不客气。
曹植与郭嘉并肩而行。
他注意到,原先他还差郭嘉半个头,如今却已他齐平了。
他心情变得很好。
当然更好的原因,是他觉得郭嘉并没有改变,非但没有改变,这两年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空白。
郭嘉道:“奕儿近来可好?”
“挺好的,奕儿十分勤勉,甚令夫子喜欢。”
郭嘉叹了口气:“我看他信中提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恐怕再下去就没有父亲,只有师兄了。”
曹植敛眸微笑起来。
曹植长相随了卞氏,敛眉一笑之间,也煞是好看。
郭嘉眨了眨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叹了口气。不管曹植如何询问,却是不语。
这一日后不久,邺县三台成。
远远瞧着,这三台列峙以峥嵘,正临漳河。中央乃铜雀台,南与金虎台、北与冰井台相去各六十步,上有二桥想通,施则三台相通,废则中央悬绝。铜雀台高十丈,殿宇百余间,台上楼宇连阙,气势恢宏!
台成之日,曹操身着金冠罗袍,大会文武于铜雀台,设宴庆贺。
这是一场众人从未遇见的盛宴!
曹植立于人群之中眺望远处,目之所及尽是邺城百姓生活百态,甚至隐约可见城墙之上士兵肃然傲立的身影。他环顾周遭,所有人面上皆是震惊与动容,似为从铜雀台俯瞰下方的风景而震慑。
又是何等摄人心魄呢?
原来所谓的邺城居然是如此的渺小,原来他们也不过是城中百姓之一,甚至之于天下,不过沧海一粟。
这座城太小,太小了!
两年之前郭嘉同他说,这个天下你要好好看看。他当时将这一句话记在了脑中,却并没有刻在心中。直至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了这一种渴望。
——他想要看看这个天下!
与之前被迫无奈走出曹府,抑或发现自己有能力改变世人命运不同,这是一种纯粹而简单的野心。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曹操已命文士作诗。此事曹植尚在怔愣,直至身旁杨修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
曹植目光扫过他们,在场所有人或冥思苦想,或皱眉默念,或窃窃私语……众人皆握着笔,还没能写下一个字。
曹植平复因豁然开阔的眼界而动容之心,他提笔,写下脑中不断闪现的诗句。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自变法发烧清醒后,他这些年来写诗再无曾经阻滞,反而灵感时常喷发,叫他一直疑惑不已。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他不知道这些灵感从何而来。他甚至觉得有时候自己整个人都分成了两半,一半依然是他,一半却是另一人。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那人才华横溢,文采风流。他身上覆着一种大音希声的风骨,甚至仅是模糊身影,都令人觉得飘飘欲仙。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
有时候曹植可以模糊捕捉他的痕迹,甚至读懂眼底残留隐约的悲哀。
曹植缓缓落下最后一行字。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那个人,是曹子建。
曹植顿笔时,大多人方才有了吟诗作赋的灵感。他凝视写下的这一首乐府诗,对仗工整,思绪飞扬。甚至字迹都是龙飞凤舞,与他一贯的沉稳不同。
曹操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瞧见曹植顿首才道:“老四这是写好了?”
曹植将这份锦帛递于曹操,曹操读后,众人大肆赞扬。
曹植微笑而立,赧然谦逊。
曹丕瞧着眼前年已二十的温润少年,眸中色彩晦暗莫测,半晌只敛眸而笑。
他垂首去看自己写下的“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用唯有自己方能听清的、低沉淡漠的声音说,“你长大了,子建。”
——你终于长大了,子建。
你终于不再是当初的四弟了。你不再如年幼时候的单纯,不再如年幼时候一般依赖我。你愈发锋芒毕露,愈发引得世人瞩目。你也要娶妻,生子。也要滋生不可磨灭的私心,与我争夺那些你也有资格得到的东西。
我始终记得你尚且年幼之时,在你那间甚至有些朴素的房里,我握过你的手,一遍遍教你写字;甚至在昔年有些许残损的许昌城里,也拉着你的手,一遍遍走过那些青石路。
而今放眼望去满目繁华,昔日温馨却已当然无存。
非但如今,从今以后也绝不会有。
你我终将南辕北辙。
子建,我觉得难过,觉得悲哀。你是否也会有如此伤感?抑或,本来只是为兄一人深陷其中。
但纵然如此……
那个位置,我也不会让给你。
曹丕抬首,凝视眼前。四目交接之际,才发现曹植也在凝视自己。他唇角微笑愈深,然后举起手中锦帛示意做完了诗,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众人吟诗方罢,曹操又命武官比武、弓箭。其中曹休、张颌等人百步穿杨,而张辽、于禁等将士亦是各显身手,更有曹彰赤手与猛兽搏斗,惊险四迭!
觥筹交错之间,鼓乐喧天;更有歌舞拂地,宾主欢颜。
曹操用重金自匈奴赎回的蔡文姬,亦被请来歌一曲《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大约饱受战乱之苦,抑或被掳去匈奴太久,蔡文姬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连发音都有些许的异样。但便正是这样一支歌,由着这位才女婉转唱出,台中闻者皆是身临其境,衣襟湿透。
建安十六年春正月,天下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其下置官属,为丞相之副。不久太原商曜等以大陵之地叛乱,曹操遣夏侯渊、徐晃领兵围攻,破商曜。
早在赤壁败后郭嘉便说过:如今北方虽然平定,却并非上下一心。北方公孙康远据辽东与乌桓近邻,而太原商曜、关中张鲁,西凉马腾乃忠于汉帝,难为主公所用,时久恐叛变之心。因而除了变法,最重要的便是拔出这些祸患。
如今商曜叛变正符郭嘉所言,因而曹操亦不再隐忍,打算命钟繇讨伐张鲁。
然张鲁并未叛变,因而郭嘉断言但凡讨伐张鲁,则马超必反。因为马超拥兵自重,本身亦是多疑之人,必要怀疑钟繇此行目的并乘机叛变。程昱、贾诩也多有附和。因而曹操打消此计,决意以讨伐张鲁为名,实则出兵讨伐马超。
如今北方一统,但十年之前风光却是截然不同。当事时曹操不过占豫州以许昌为中心,西南却有关中群雄割据,以马腾、韩遂最为强盛。后曹操听从荀彧之建议,命钟繇为使,说服马腾、韩遂归顺。
曹操南征之前,令马腾举家带病三千迁入邺城。曹操出兵之前,马超定不会疑心这般举动;但在曹操出兵之后,马超与韩遂等人必将联合;而邺城马腾虽不敢轻举妄动,也定要有举措。
是以此番出兵,要考虑的东西甚多。
首先要打的必是其中最为强盛的马超,至于怎么打,曹操则将之拿来考校几个成年的儿子。他将如今情势说了一遍,而后令几人观看地图,良久询问:“你们可有良策?”
曹彰最先朗声道:“这个简单!父亲交由儿五千骑兵,儿即于三日内冲入潼关,为父亲扫平这一障碍!”
曹操看了他一眼:“黄须儿,你这两年书都白读了!”黄须儿之名,是因为曹彰这些年长出了棕黄的胡子,曹操便如此称呼。
曹彰道:“儿听闻马超骁勇善战,然自古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儿等日夜兼程赶往西凉,正能攻其不备。届时西凉军心大乱,我军则势如破竹。”
曹操闻之询问曹丕道:“你觉得老三说的怎样?”
曹丕皱眉道:“儿以为不可。”
“哦?”
曹丕道:“届时西凉军心大乱不假,然西凉之地环境恶劣,我军日夜兼程亦是疲惫不堪。由此算来,胜算不过对半。”
“不错,老二说的对。老三,你已开始考虑这些东西了,什么时候你全部考虑进去,成为大将也就不远了。”曹操顿了顿,对曹丕道:“那么你觉得呢?”
曹丕道:“挟马腾,令其以大病为由要挟马超入邺城。我等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抓获此人。”
曹操笑道:“你了解马超么?”
曹丕不语。
曹操道:“马超心气高傲,耿直不屈。为何奉孝言为父一旦出兵他便反呢?因为他疑心也很重。一个疑心重的人,又岂会在如今时机来邺自投罗网?你想,倘若打败了曹操,马腾又怎么会被囚禁于邺呢?所以一旦你传信给马超,马超必反。”
曹丕躬身。
曹操道:“老四你认为呢?”
“儿以为父亲一旦出征,马超必要占据潼关以抗父亲。因此可命张辽将军假装商贾,领精兵五千自凿空之旅前往突袭潼关。父亲若能占领潼关,马超必不敢前来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