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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有些人就是能轻易地看穿他。
可不是吗,他软弱的、反复的、挣扎于自己编织的网中——一个可怜虫。
杜兰抬起眼来,对上公爵微微变色的目光,笑得风轻云淡:「您追问得太紧了,让我有种自己是囚犯的错觉,坦白说,这给我的感觉可不好受。」他稍作停顿,「容我失礼,我得去把我的孩子叫回来,免得教坏了您的孩子。」
他似乎终於有反抗意识了。那之前是在干什麽?忍让吗?公爵思忖道。不会的,这人没有理由这麽做,听起来实在太可笑了……
见杜兰过来表示要带约翰离开,杰夫露出遗憾的神色:「这麽快就要走了吗?太可惜了,我还想跟他一起拆礼物呢。每年到这时候都会有一批新奇的小玩意儿,像是魔法珊瑚树啦;海军模拟战争游戏啦;会飞的老地图啦;还有一条鲜活的夜光鱼,到现在还躺在我家的鱼缸里……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通长篇大论下来,尽是利诱挽留的意思,杜兰只觉得这个男孩儿对约翰未免太好了。
好到简直不正常。
通常贵族家的孩子最明白什麽叫利益得失,凡是做事都要权衡再三,从小养成这种习惯或性格,才能保证日後不会在上流圈子的漩涡中被吞到连骨头渣不剩。等他们长大了只会成一种人,好听点就叫理智派,难听点就叫势利眼,
再说了,算上今天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他们怎麽会达到那样亲热的程度呢?
这么一想,反而是约翰冷淡的反应比较正常。
杜兰古怪地瞥了持续沉默不语的约翰一眼。约翰的头不小心缩得更低了。布朗特公爵对自己儿子反常的表现也觉得很奇怪,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好意思,我们就先行告辞了。祝令郎七岁生日快乐。」
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对了,如果有人想见我,请告诉她,在东面的房顶挂上鹰旗,让我看到自然就会过来了。」
什麽意思?
公爵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们觥筹交错间、
那背影委实太过灰寂,边缘淡化到几近看不出痕迹。他于公爵而言,就像是石子投在水面上溅起的小小浪花,若不是石子本身的特殊性,恐怕一辈子也不会令人记住。
※
晚宴结束後,杰夫正在房间里拆礼物,来得人没有几百上千那麽数量庞大,但拆到手酸的说法绝无夸张。今次杰夫失望地发现,没有几个东西衬他的心意,不过他面上并未流露出来这种情绪,只是将不喜欢的东西仍在一边,继续他的动作。女仆帮着收拾地上的盒子和散乱的丝带,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对于在这里工作时间较长的那些仆人来说,十分熟悉的脚步声。
女仆通知他说:「少爷,老夫人要过来啦。」
杰夫抬头看了她一眼,往房门的方向望去,时间静止了约有五秒,接着意料之中的缓缓响起敲门声。女仆早已在门边站好,就等着声音响起的时候开门,如同上了发条的钟一样准确。
杰夫不是特别喜欢他的曾祖母,因为她又老又有许多皱纹,脾气还古里古怪,鲜少见得到真心的笑容;要说讨厌也谈不上,就是没什麽感情罢了。在老妇人进来之前,他还是绷着一张脸;在老妇人进来后,他就转瞬换成了公式化的微笑。这于一名儿童的面上极不搭调,看起来生硬的很,扼杀了孩子的那份灵动劲儿。
「曾祖母,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走进来的是个穿着华罗的老妇人,後面跟着一名棕发青年。她先是咳嗽了几声,然後沙哑地说:「好多了,你在干什麽呢,孩子?」
「拆礼物呀,您想看看我收到了什麽吗?」
「你父亲在哪儿呢?」显然他的曾祖母对他的礼物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不知道,大概跟母亲在一起吧。」
「那个女人可不是你的母亲。」老妇人微微抬高了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她的身份卑劣,怎麽有资格当公爵夫人呢?听了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我早说过了,那女人跟我们家没任何关系。你别忘记你的生母是谁呀。」
杰夫好一阵子没说话,待老妇人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去,挥退底下人的搀扶,他蓦地跳起来大喊一声,把那可怜的老妇人差点吓得魂归西天。
「怎麽了!孩子,怎麽了?」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看着手中造型古朴的短剑,杰夫赞叹了一声,眼中燃烧起兵器和战斗的狂热来。抽出那把剑的剑身,流光四溢仿若冰晶的扁形尖棱六面体,周身遍刻的深色复杂魔纹,让他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
老妇人的心跳缓缓平复下来,没有再多看那孩子一眼。
她旁边的棕发青年却饶有兴趣地走过去,想看看他的剑是什麽样子。杰夫叫了声『修亚叔叔』,便把东西借给了修亚,后者半蹲下来,端详片刻,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一把不错的短剑,正要将其还给杰夫,忽见靠近剑柄处的地方有着一行刀削斧刻的小字。
修亚不禁把那行字念了出来。
「谨以此剑赠吾弟……」他做了个略显疑惑的停顿,「不对啊,杰夫,你是独生子吧。」
「我完全肯定这一点。」杰夫皱起了眉头。
「这是谁送的呀?看看盒子上面有没有署名?」
「没有的,我刚才找过了。」
「吾弟……」
听到他们的对话,老妇人喃喃重复了一遍,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对劲的神色。如同猝然划破黑夜的流星闪电,她脑中炸开万千火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是……他…?
就在那个久违的名字划过心头的瞬间愣住了。
沉默了许久,她蓦地抬起头来,在杰夫和修亚满怀担忧的注视下,努力冷静下来,不让自己像个失控的疯婆子一样大喊大叫。她压抑自己的声音到快要变调:「老天啊……哦……天哪,谁去把西摩尔叫过来,你们谁去叫他过来……」
修亚站起来问:「这是怎麽回事?您不舒服吗?」
「别管那了。好孩子,快听我的话,去把西摩尔叫到我跟前来,我有话跟他说,至于其余无关的人都退下,听到没有?」
☆、chapter nineteen 妥协
在这个金字塔般层层分级的家庭里,假如公爵是躯干;那唐娜就是大脑;他的妻子和孩子组成了血肉,他的灵魂则由神来主宰,用品行证明自己。意志往往无法扭转身体的本能行动,一如唐娜无法扭转公爵的思想。
房间里的人被都清干净了。唐娜坐在软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何时起,布朗特家里多出了许多秘密,那些不能让外人得知的事情,都被称为罪恶之源。
又要开始了。
那不停回放的命运。
唐娜闭目养神,期间进入了恍恍惚惚的浅眠中,一旦人老了,很多事都是不由自主的,比方说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困意,可能不分场合跟地点,只要闭上眼睛,就有十分疲累的感觉涌上全身。那样她就很容易睡着了。
好在唐娜的意识在众人来到之前,仍然处于清醒的状态,头脑也没有混乱,就像是破晓之际逐渐散去的雾云,全世界的光亮都集中在那一小点,犹如天神的预示,浑沌终将迎来黎明的救赎。
修亚把西摩尔带了过来,没有带多余的人,包括杰夫都被她打发出去了。
西摩尔首先看到了她手里摩挲着的那把剑,仿佛感知到了剑的主人,脸上流露出深深爱意与怀念的表情。西摩尔只知道一个人会使她有这种表情,就是他的祖父,亦是唐娜的丈夫。
「这是……」
好像被西摩尔的声音惊醒了,唐娜蓦地睁开眼睛,用茫然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还没从那股使她沉浸到不可自拔的情绪中回神似的。
接着她用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唤道:「西摩尔?」
「是的。」公爵回答,每次他见到祖母有这种眼神的时候,内心都是有些不快的,像是在透过他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要怪只能怪上天让她的丈夫走得太早了。「我在这里,唐娜。」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我不确定,这些东西都是由门房和管家分别验收的,但是,上面应该有写他们的名字吧?」
修亚插话进来:「不,上面没有,只有这一件礼物是匿名的,我们都觉得很奇怪。」给布朗特家的人送礼,就算不是出于巴结讨好之意,至少标上自己的名字与祝福,算是一种心意,也免得跟其他人的礼物混淆了。
所以说,这样的做法,从各方面都叫人难以理解。
「有什麽头绪?」修亚说,「我就是在快结束的时候去大厅里露了个小脸,基本上没注意过有哪些人,表哥你有没有见到过眼熟的或者奇怪的人呢?」
西摩尔抿了抿唇,脑中莫名其妙地浮现了一对湖蓝色的眼,偏红色的发,然後是那人稍显受伤的神情。眨眼间,那人微勾起嘴角,从凄凄哀哀变成清清淡淡,于他身侧擦肩而过,冰凉的气息仿佛山间的泉水甘冽清苦。
怎会想到他呢?西摩尔愣住,对自己平白冒出的念头感到很不解,然而,转念细思,那人不是正符合『可疑』和『眼熟』的标准麽?只是,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在什麽地方见过那人。
修亚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麽啦?西摩尔表哥,你都想到发呆了。」
「昨晚确实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公爵说,「因为他暂时还没有闹出什麽事,加上我不想破坏杰夫的生日,就放他自己走了。」
「身份不明?你知道对方的姓氏吗?」唐娜深思道。
「我没来得及问这个,他就很不高兴地离开了。」
「那……唉,那太可惜了。」
「可是,」公爵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他临走前说,要是有人想见他的话,则需在东面的房顶挂上鹰旗。只要他看到这面旗子便会过来了。」
唐娜和修亚均是对这个要求感到不解,面面相觑,觉得这人似乎非常的神秘且自大。
公爵想了想,又说,「对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是席尔维娅的妹妹把他带过来的。你们见过黛茜丝的吧。她抱怨说那个叫杜兰的人……虽是个风度极佳的男士,却也是个利用她感情的大骗子……」
不等听完後面的话,唐娜已然惊呆了,手指颤了几下,使劲扳住椅子把手问西摩尔道:「你、你说什麽?黛茜丝真是这样说的吗?」
她平常最看不起那种名声败坏的女人,此刻却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盼望谁能进一步证实那番话。
「我敢打赌。」公爵说,「我转述的绝对没有半分差错。」
「现在去房子的东面挂上鹰旗!」唐娜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