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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仪华心有忧疑,然听三保言之凿凿,更觉他身躯绷紧如一张上弦的弓,依言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马鬃。须臾间忽而听三保急叱一声,身后似有惊呼声交叠泛起,伴随马匹急切嘶鸣,一片狂乱。徐仪华感觉心头一空,仿佛从万丈深渊狠狠落下。大惊之下禁不住睁眼一看,不由失声惊叫。
“啊!”
原来三保正抱紧了她,驱马腾跃在半空!脚下正是方才山崖的一个断口,从马蹄下簌簌滑落下无数枯枝碎石。马匹前蹄蜷曲刨腾不止,后蹄竭力一蹬,两人一马已飞跃而起。耳边风声陡生,身下是黑森森一片深渊,光线昏暗深不见底,如同一张咧开的巨口,要将所有活物一口吞噬。
更可怖的是,借着残余的半缕光线,徐仪华赫然见到马匹即将落下的乃是一块只两丈见方的巨石,悬凸于一侧山壁上,根本无路可走!连番惊吓过度使燕王妃几乎要昏厥,已然是叫也叫不出声,脚下已瘫软毫无知觉。恍惚觉得马匹落地时重重颠簸了一下,那堵在喉咙口的心便是碰地跳出,摔地而碎了。
马蹄甫一落地,只听得身后三保又是一声清喝,驾!那矮脚马又是凌空一跃,引颈嘶鸣不已。两人竟直直自那凸起的山石上跳落,擦着两丈多高的山壁,向下方的栈道急速掉落下去。徐仪华紧紧咬住嘴唇,害怕得不住哆嗦。
最后马匹复又重重一记颠簸,倾斜着滑出老远,几乎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下去。结实的马臀似乎是重重撞停在一侧的山壁上,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徐仪华睁开眼睛,整个人既无力又抖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黑树林,耳边却什么都听不到。好一会儿,才听到三保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唤她:“王妃?王妃?你怎么样?”
脑中是一片空白,三保的声音仿佛隔了老远,她幽幽听进去一些,却无法反应。三保有力的手臂扶住她,她挣扎着将身子直起。颤抖的手往后想要拽住什么,却被手掌的触觉惊得整个人一怵。
三保的侧腰处衣衫破碎,正涌出暖热的液体,迅速沾湿了手掌。徐仪华下意识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失声惊叫:“三保!你怎么了!”
惊惶想要捂住伤口的手却被紧紧握住,拖离,顺着她的手搭上马缰。身后的男子两腿一夹马肚,又催马得得小跑起来。“王妃放心,三保无碍。从这里过去,我们很快就能和王爷会合了。”
平稳浅淡的声音显然透着竭力和压抑。徐仪华想到方才恶战,再想到不知王爷境况如何,一时思绪万千,无声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急速淌下,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想必身后的人也是痛极,隐忍着轻哼了一句,也只管催马快速奔跑。
运河河道口停着一艘轻船,看上去破索不堪。船上破败的布帘随风晃动,不多时,河面上涟漪点点,豆大的雨点来势汹猛,一时覆盖了远距离的视线。
船上没有点灯火,布帘内黑糊糊看不真切。有人凝神端坐其间,似在等待。雨势越落越猛,隐约有倾洒之势。船上的人本来闭目凝思,听雨势猛乱,终于有些抑不住烦乱心焦,一抚下摆躬身站起。掀开布帘,舱外大雨落入河中,咚咚有声。又有乱雨砸落船头,啪啪作响。岸上一条乱石小径蜿蜒爬入山林,微末间听得有人踏雨而来,踩过积水的石路,嚓嚓清脆声。
来人是一名黑衣短装的女子,腰间别一双短剑,从蓑衣下摆穿插出来,鱼形的剑鞘在雨光中微芒。船上的男子掀开布帘站在船头甲板上,撑开一柄暗色油布伞。低沉的嗓音透着长久未语的嘶哑,话音中却有所期待:“焱,前面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见到王妃和三保?”
女子的面容和衣衫一样冷素,梳起的发辫上无一样装饰。她开口,话音平直。“禀王爷,属下没看到王妃和三保总管。请王爷再耐心等待,焱再去看一看。”
说毕转身要走。朱棣轻叹,尤显忧心,却叫住她道:“不必了,你先上船吧。本王相信三保一定会来的。”
焱却站在原地未动。蓑衣上雨水滴滴落落,渗入衣衫有冰凉湿濡的粘腻感。朱棣听她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三保总管交代,若他戌时仍未来到,焱必须先送王爷离开。”
朱棣一震,这些话,为何三保却没向他说起过?“三保这么跟你说的?”
女子微微点头。“是。”
原本按照三保的计划,他们会先后离开内城,通过官道抵达运河。然而在宫宴之前,三保却改变了原先的想法,让他冒险从水路进入运河,等在运河河道口等待他带王妃前来会合,然后再驾船入海,从海上返回北平。
想到他跟焱交代的话,不知为何,朱棣心头泛起些微不安来。
☆、(六)
夜雨势头急迅,下了一阵河水渐渐涨起来。朱棣撑伞立在船头,极目眺望那铺满乱石的来路。燚一身蓑衣湿透,宛如雕像一般等在岸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山林那头隐隐有马蹄声音,哒哒起落不停。朱棣心头一动,两步跨下船舷,赶上岸来。燚微微皱眉:“王爷不必下船,属下自有顾看。”若来人是敌非友,一个牵制的瞬间已够一场苦战。王爷却似异常欣喜,也不去管她态度不佳,仿佛是料定来人一定是自己所等的人,只管涉水上来。
马蹄声渐渐清晰,踏碎石缝里汪满的雨水,哒哒哒哒,异常清越。朱棣面上滴水不漏,却觉心头重重压着的大石如风化吹散去,烦闷心绪顿有舒缓。直到两人一马闯入视线内,朱棣重重舒了一口气,举伞迎上前。雨夜光线黯淡,直到视线可明辨的范围,朱棣才停住了脚步。“仪华!”
驭马之人口中轻斥,矮脚马嘶鸣粗喘着踢踢踏踏停下了脚步。共乘的女子脚未落地,已一声呼唤出口,言语中极尽委屈。“王爷!”三保扶了她先下马,腰侧被女子落下的重量一扯,几乎要闷哼出声。然只是极力咬牙隐忍,冷汗混着雨水淌满一脸,沿着微削的下颌汇流成一条水柱倾泻而下。
“王爷!”徐仪华一叠声唤着,脚步仍见虚浮,一头扑进朱棣怀中。浑身湿透整个身子战栗不已,连声呼唤带着委屈哭腔,泪水雨水早已在脸上混成模糊一片。因连夜奔逃又受了惊吓,徐仪华唇色也见苍白,哆嗦着不成言语。本一路上再受惊吓围杀雨淋都忍住不吭一声的坚强,在见到朱棣的那一刻全数瓦解,委屈一股脑地涌上侵占心头,化作止不住的哽咽呜咽。因为安全了,因为有了依靠,所以,不再需要独自坚强。
燕王心疼已极,忙不迭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宽袖绕过肩背裹住发妻娇弱身躯,手掌不停歇抚摸她发鬓脸颊,毫不吝啬地给予安慰包容心疼怜惜。连声哄道:“本王让仪华受苦了。仪华莫怕,本王不会再离你一人了。”
他是先帝分封的王爷,于一方之地也是说一不二的雄主。然这样的男子却因少年相知相识的情分,始终都能沉下心来对待她。世上男子万千,却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她并不求他能独善其身,只需要他这番悉心对待,也觉得足够美好。
情深意重,不是每个人都参得透,给得起。何况已经是这么些年。
三保仍跨在马上,夜色猛雨中静默看着这一幕。他甚至来不及见礼,而朱棣也无暇顾及。他一心都在她身上,给她呵护和疼惜,旁人无法介入。他一向威仪的面容是少见的柔和,丝毫不介意属下俱在,温柔地吻着徐仪华布满雨水的前额。那不再是年少时候热血澎湃的恋慕,却如同渊源流淌的时光般缠绵缱绻。那种温柔,细水长流。
不知是初秋的雨太冷,抑或身上伤口流失了太多的血,三保觉得周身泛起一股难言的冷。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溢出苦涩的味道。那味道被跳动的心脉挤压溢出,一直漫延到喉咙口。
转眼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如同野兽般睁着倔强双眸的孩子,如今甘愿为一人臣服。这十年来,他从来不曾刻意去想过当初惨死在战祸中的亲人,也不曾想自己如何与一群孩童一起被冰冷的牢笼关起押赴京都,又是如何在极度恐惧中被一把勾尾的小刀划过某个尚未觉醒的部位。几十个男童被关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因为剧痛而只能无力地蜷缩在沾满血污腥臭冲鼻的地上。有些人挨不住剧痛与疾病一一死去,颤抖的身体触碰到的是对方同样弱小却已经僵硬的尸体。
命运让你拥有倔强不肯屈就的灵魂,然而,也会逼迫你面对足够摧毁这灵魂的遭遇。有些人带着绝望想要活下去,最终却被带走;可是有些人,绝望地想要死去,却又偏偏被命运撇下。它如此擅长这样残酷的把戏,要你心智都被侵蚀溃烂,最终却学会咀嚼着苦涩的味道,嘴角淡淡掠起微弧。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乐观善缘之人。可又有谁会知道这表象乐观善缘的背后,日日夜夜咽下去的是那些口称羡慕之人想也不愿想的困苦痛楚。只因没有可以倾诉和依赖的人,所以才选择微笑以对。
若双亲与兄长不曾被兵乱夺去,当自己觉得难过想要依靠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双手臂,将自己拥抱住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发顶脸颊?
突然想起多年前跟着少年燕王在兵营东征西讨的日子。恍惚间记起少年时就已威仪精盛的那个人,从身后轻轻贴靠上来,教他拉开一张六十担的铁弓,瞄准五十步外的靶心。后来,后来。他曾说,三保,只要你要。可是当时的自己,连连摇头,三保不要。那时他想,三保要给殿下的感情,只有铁和血的感情,只能是,必须是。到底他是觉得他太过孤高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是心底里过于自卑,去承接一段感情自然容易,可到后来会变得怎样,却不是他能控制。只是怕终有一日失去时,自己会脆弱得一溃涂地。与其是这样,不如不要,至少能够永远留在他身边。
于是,他学会如何谦逊温和,学会如何狠厉决绝,学会如何周算谋略。这一切只为配得起站在他身边。当十一岁那时从满溢血污的小屋里醒过来,当在内城遇见方入宫朝觐的他,当被钦点随侍于他,当他一时心情好赏了他一本《孙子兵法》,他便要求自己强大到能够站在他身边。他,永远不要再试那种在炮火血腥中被抛下的滋味。
依然是惯常的那种浅淡微笑。“王爷,此地不宜久留,快快带王妃上船,我们要尽快出海。”
朱棣恍悟,温柔扶着徐仪华上了船。直到朱棣躬身进入船舱内,三保才提气从马上跨了下来。落地时脚步不稳,竟单膝跪在了地上,尽管紧咬双唇,还是不可抑制地轻轻哼了一声。燚已转身走了两步,听见水声溅起,侧目来看三保。面上仍是万年不化的冰山表情,淡淡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三保答句无事,拉住缰绳勉强站立起来,伸手卸了马鞍辔嚼,鞭子轻轻敲了下马臀,任矮脚马踢踢踏踏慢慢朝树林深处走了去。燚神色平静,折返脚步朝三保走近。“你伤得不轻。”杏眼直直望向三保后背,左肋下侧腰和左肩臂上各插一支箭镞,透体穿过。这样的伤又连带一路跋山冒雨奔波,只怕伤口会恶化。因为天黑雨大,白衣上溅染出的血色完全看不见,但是想必一路倾洒的血不会少。
燚没有靠太近,伸出一只手递向三保。三保看出她的意思,只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仍在微笑。“不必。”每一个动作都牵扯到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