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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帝王,并且早已具备了作为帝王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专断,狠毒,多疑,寡情。
眼前这个少年到底是不同的。
他不可能像处置长子许知文那样利落干脆地处置他,可他还是忍不住沉下脸。
他霍地站起身,睨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怒道:“在你心里,这还能算作大事了?开始人说那欢颜媚惑诸皇子,朕想着不过小小侍婢,又是你看重的,能哄你欢喜,不让你成天关着自己憋坏了,也便不和她计较了。可她怎敢这样不自量力,撺掇你娶她为侧妃?她那样的声名狼藉,连让她继续呆在锦王府朕都不放心,还敢痴心妄想伴你终身?诔”
许知言垂头道:“父皇,并非欢颜痴心妄想,而是儿臣希望能有这样的女子相伴一生,就如……父皇曾希望母后能相伴一生那样,患难与共,死生不弃。”
许安仁怒道:“你果然被那贱婢迷了心窍!她先和你三弟、五弟纠缠不清,又曾落入强人手中惹出那许多不堪之事,如今更听说她和萧寻走得亲近,还在放出话风,说聆花不够标致,配不上蜀国少主……这样的贱婢,你竟敢拿来和你母亲相比?”
许知言掌心渗出汗来,原来明净的心头也如眼前一般遍是阴霾,看不清从哪里逼过来的冷刀暗箭。
“是,儿臣失言,父皇请息怒。”他定定神,说道,“儿臣只是想着,母后出身名门,行止端雅,可若她当年未死,一样会有奸人算计,令她身败名裂,令父皇难以自处。”
许安仁蓦地变色,身体一晃便坐回榻上,寒着脸不说话。
许知言叹道:“欢颜侍奉儿臣已经九年,素来勤慎用心,虽和我们几兄弟亲近,但从未有那样不堪的言辞传出,更不至于被有心人特地告诉到父皇跟前。父皇素来明断,也当看出此中定有蹊跷。”
许安仁神色略霁,说道:“朕也想着你目盲心明,不至于信任那等不堪的贱婢。她原和老三相好,如今又和你在一处,他的人编出些话来嘲讽也有可能。”
“父皇明鉴!”
许知言本想着能不能伺机将先将欢颜的身世稍作暗示,但他们的对手显然比他行动得早得多,并快得多。
他并不认为在外散布流言,并将此事捅到景和帝许安仁跟前的只是许知澜。如果幕后的主使者是楚瑜和聆花,他们必定早已猜到了解真相的许知言会告诉许安仁,并为此有过对策。
聆花怕的是身份被揭穿,到手的未来蜀国国母之位会被欢颜取代;楚瑜想得应该简单得多:他不想欢颜活得好,甚至不想欢颜活。
一旦欢颜声名狼藉,人人鄙夷嘲笑,即便被确认她才是夏家女儿,吴国也不可能将她以大吴公主的身份嫁入蜀国,蜀国更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女子为未来国后。
他无声叹息,低低道:“父皇,欢颜跟我多年,我深知其为人,不想因为旁人毁谤便委屈了她。”
“不委屈她,难道委屈你吗?真也罢,假也罢,如果不是她为人轻浮,多少有些影子落在别人眼目,怎会传得这等有鼻子有眼,大街小巷,尽人皆知?”
许安仁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抚摸他包得严实的双眼,缓了声调道,“若论你现在身份,打死几个下人原也不算什么事,可如果是因为惑于女色虐杀家仆,坏了你自己声名,那才是大事!”
许知言道:“富贵浮名只是身外之物,我并没放在心上。”
许安仁眼看他清淡闲逸的模样,却也微觉无奈,叹道:“若是你的眼睛再好不了,把那些看淡是好事。可眼见复明已是朝夕之间的事,父皇还期待着你大展拳脚的那一天,你怎可再那样浑噩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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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三)
许知言静默片刻,答道:“父皇,儿臣失明已久,疏于人情世故,于朝堂风云更是陌生,又无外戚权臣援手,卷入那些是非之中,不过徒惹烦恼。还不如四处走走,看看我久违了十多年的日月山水,倒还自在快活些。”。
许安仁笑道:“你要什么外戚权臣援手?有父皇帮着你还不够么?皇后和楚瑜各怀鬼胎,以为朕不知道吗?且让他们斗去,你调理好身子要紧。——便是想臣僚相助也容易。你外祖和几个舅父当年受朕牵累,外调的外调,赋闲的赋闲,如今也该陆续回京任职了……再等一二年,他们在朝中站稳脚跟,便是你最坚实的后援。”
“再则临邛王慕容启新年头里进宫朝见,私下里和朕提及爱女东阳郡主年方及笄,皇后屡屡召见,赞不绝口,那意思应该是想为老五求配。朕当时便让临邛王等等再说,一转头把霍家女儿指给了老五,想来临邛王心中也有数了!”
他冷笑道:“夏一恒走后,朝中武将便数慕容启威望最高,实力最强,行事也最谨慎,朝中几度风云变幻,独他矗立不倒,便可见他城府才干。朕不会让皇后、楚相把他拉拢过去,阻了言儿日后的道路。如今你眼睛尚未复明,且不提这话;等你眼睛好了,朕即刻定下你和东阳郡主亲事,便是你历练差些,有他这样的岳父帮着,谁敢小觑你半分?”
许知言心头翻涌,叹道:“儿臣惭愧,竟从不知父皇费这等苦心为儿臣谋筹……”
许安仁拍拍他肩膀,传入他耳中的话语少有的慈爱:“你母亲只留下了你这点血脉,还被人害成这样。我看顾不了你,让你受了十多年的罪,如今我既有这能耐,必把这天下最好的全留给你,便是百年后,也不怕去见你的母亲了!”
他和许知言私下说了这许久的话,已无平时帝王的威严,此刻更以你我相称,许知言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已觉出他惆怅和伤感,又是感激,又是无奈,只得委婉说道:“听闻母亲性情恬淡冲和,常因父亲当年处境忧心忡忡,认为还不如寻常百姓宁谧开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水相伴,鸡犬相闻,连睡觉都容易睡得安稳,不比帝王官宦之家强上许多?”
许安仁皱眉道:“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女孩儿怎么想都不妨事,你一个堂堂男儿,就应该有一番主张,立一番事业,展一番拳脚,才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也不负……父皇对你的一片苦心。你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只留意到自己身边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等你眼睛复明了,见识的美景美人多了,如果还要那个欢颜,等娶了东阳郡主后收了她也不妨。——现在却万万娶不得,最好先送走,别留在身边。不然连累了你声名,日后落人话柄,那还了得!”
许知言只觉胸口像是有人捏碎了多少颗的黄莲子,苦得五脏六腑都在纠结,却深知此时绝不能再在此事多作纠缠,否则别说娶欢颜为侧妃,便是将她留在身边都可能大成问题,只得道:“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许安仁这才满意点头,感慨道:“朕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那些兄弟和那些各结朋党的大臣们,看到朕的嫡长子双眼复明站在朝堂之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眯起眼,仿佛看到了那些人努力掩饰的惊愕、愤怒和失望,拈着须快意地笑了。
可许知言仿佛从没去考虑过别的皇子或大臣的表情。
他只想知道,欢颜看到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她时,会是怎样的兴奋和快乐。
她的笑容必然轻盈如暮春三月婉转飞扬的杏花天雨,美丽清绝得让人倾倒。
他们的未来也许更坎坷了诔。
但是不打紧,他很快便能看到她了。
一眼,只要看她一眼,他便会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筹备和应对他们未来的一切。
父皇要给他天下。
可他的天下,必须先有她。
他不会为谋求天下而牺牲她,不会像他的父皇——为谋求天下牺牲了自己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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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言走出正殿,便有肩舆急急放落到他跟前。
诸皇子中,他向来最受优待,肩舆可直上丹墀,直停在宫门口,以方便他出入,不必摸索着上下阶梯。
但许知言没有立刻坐入舆中,站在丹墀前向天空仰了仰脸,问道:“今天太阳是不是很好?”
跟他入宫的贴身侍卫成说忙答道:“的确是个大晴天,又是正午,阳光也好,很暖和。夜间下了一场暴雨,连花香闻着都比平常时候清爽呢。要不要令人将肩舆的围幔撤了,我们就这样晒着太阳慢慢回府?”
许知言摇头道:“不必了,我自个儿走一段路吧,顺便散散心。”
成说笑道:“也好,殿下常出来走动走动,气色才好。”
“哦!”
许知言扶了一旁小太监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侧头问,“我是不是平时气色都很差?”
成说道:“也不是很差……就觉得没血色。”
“没血色?”
“大约总在屋里,太阳晒得少吧?”
成说目注许知言雪白的面庞,“殿下龙章凤质,其实怎样都是英姿过人,与众不同的。”
许知言还在想着自己毫无血色是什么模样。
大约便跟母亲死时那样惨白的面色并无二致吧?
也算是……另类的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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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四)
若是那样,真委屈欢颜了,那样活泼泼讨人欢喜的小丫头,天天对着他这样吓人的脸色……。
许知言苦笑一声,慢慢向前走去。
小太监紧紧扶着,一路躬着腰道:“殿下,小心脚边,有台阶。殿下,这边有些滑……殿下,往那边不是出宫的路!廓”
许知言淡淡道:“我知道。我只是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要好好想想,怎样走完他和欢颜未来的道路。
也许,是他想得太简单;也许,是前面的路太困难。
他从没一刻那样迫切地希望,他能重见光明。
他必须要看清前面的人,前面的事,而不是在黑暗中凭着一点灵性摸索着前方的路。
那一天,已经快了吧杰?
明天正午再换一次药,他的眼睛应该便可以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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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隔了层布,能触摸得到轻柔舒适的光线。
沿着大道慢慢走了一段,许知言仰了仰脸,“哪里的杏花开了?”
成说向前方张望了下,笑道:“是那边锦宁宫后面的杏花开了。那边不知谁搬了竹凳和茶几在,并没有人。殿下要不要先过去坐坐?”
许知言沉吟道:“锦宁宫,是霍太妃住的地方吧?”
“是。听说霍家小姐如今也在这里住着。”
霍家小姐便是许知捷的未婚妻霍安安。
许安仁既说了要尽快为他们完婚,礼部和钦天监议过,很快确定婚期便在四月。
东莱侯急急送女入京,霍太妃早听说霍安安性情,唯恐她年轻不知规矩,所以立刻把这侄孙女接到宫里,预备亲自教导教导,免得她把母亲河东狮吼那套本领带到帝王之家来,早晚酿出大祸。
“未来的英王妃……光阴似箭,一转眼,连五弟都纳妃了!”
许知言感慨着,慢慢踱了过去。
这里的雀儿应是被吃斋念佛慈悲为怀的老妃嫔们喂惯了,也不怕人,叽叽喳喳地叫得欢腾,仿佛就在耳边。
许知言顺着鸟鸣声伸手去,没碰着鸟儿,却触着一枝开得正好的杏花。
他折了一枝下来,放到鼻尖轻嗅。
成说等侍从扶他在竹凳上坐了,笑道:“还有两盏喝过的茶在案上冒着热气呢,刚在这边赏花的人大约还走没远。”
许知言点头道:“若是太妃来了,需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