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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长风现在的心情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不仅是因为自己刚刚做了父亲,更是因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竟然出门遇贵人。
站在一旁的郑安道:“大家一直赶路,都很累了。不如借此和尚庙休息一会儿。”丁长风表示同意。于是众人纷纷倒地而睡,毕竟大家都已疲惫不堪。
丁长风独自推开帐幔,见郑水柔和女儿已经睡着。看着她们母女平安,丁长见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带着一丝微笑,他挨在木板旁边,悄然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庙外传来阵阵号角声和人马声。众人被这些嘈杂声惊醒,第一反应就是蒙古兵又杀到了。郑安不作顾虑,立刻冲进帐幔里推醒丁长风及郑水柔。两人惊恐不已,郑水柔竟一下子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痛楚,动作利索地披上紫袍,抱起女儿,就往门外冲。丁长风紧跟其后,也奔了出去。
先前一路上的劳累,现在逼着丁长风等人一一抛诸脑后。甫一上马,就只懂向南飞奔。可怜郑水柔怀中的婴孩,全然不知世途险恶,如今父母不但无家可归,而且更不知前方是生是死。她撅着小嘴,竟呼呼然睡个不醒。
一路上,郑水柔的马走得越来越慢,其他人的马都超过她了。丁长风冲着郑安大呼:“你们先走,我回头去看看你姐,待会儿会追上你们的。”言毕,刻意收紧缰绳,放慢脚步等郑水柔。但见郑水柔的马从后面蹀躞而来,与丁长风相隔不足十步时,突然双膝向前一屈,跪倒地上。马上的郑水柔随即摔了下来,幸好怀中婴儿抱得甚紧,未有损伤。那匹马已经一口气行了一天的路,倒地以后略微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丁长风正欲跳下马看看妻子如何,却被郑水柔一声叫住:“夫君不要下马。”
她搂紧婴儿,从地上慢慢爬起,走近丁长风身边。丁长风关切问道:“夫人,你没有摔着吧。”郑水柔正想回答,突然眼珠停了下来,望着前方。
“看!”
丁长风回过头。
“前面……有一道……悬崖,有……七……八丈宽。”郑水柔说话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着。
丁长风茫然了:坐下的马已经累得半死不活,还有力跳过这道悬崖吗?万一跳不过,则会掉进万丈深渊!
“夫君,”郑水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抱住孩子!”说完,朝丁长风递过手中的婴儿,又将身上所披紫袍脱下,拔下头上发簪,将紫袍划开,把撕下的布绑成一条背带。
“妾身……很累,夫君……帮我……背一下孩子。”郑水柔一边说一边把婴儿和背带交给丁长风,让他绑在身上。
丁长风看着怀中娇小的女儿,又见虚弱的妻子在有气无力地说话,心像被一把尖刀穿刺而过。想到妻子刚刚为自己诞下孩儿,却来不及休息一下,又要和自己继续奔命,试问有哪个当丈夫的不痛心呢?
他把女儿牢牢地系在胸前,正想拉起郑水柔的手上自己那匹马。突然,郑水柔手上的发簪狠狠地刺在马屁股上。马受到突如其来的刺痛,立即大声嘶叫,向着悬崖狂飙。丁长风还未反应过来,惊得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搂紧女儿。只听见耳边的风声霎时急促起来,两边的景物亦骤然迷糊。接着是两脚乃至整个身子感觉不到马在地面上奔跑时的颠簸。一眨眼工夫,那马负着丁长风父女竟然跃过了悬崖。
惊魂未定的丁长风不相信这一事实,可回头一望,妻子已处在离自己七八丈远的悬崖的另一端。这时的他,才看见妻子□已经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的眼睛噙满泪水。
“妾身失血过多,活不了了。”
“不,我回来接你过去。”说完,丁长风下马将女儿解下,企图跃马过崖来救郑水柔。
“不要,夫君……不要……”
但丁长风未予理会,咬紧牙关准备策马。
“夫君——”郑水柔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手中发簪往自己胸前狠狠一扎,顿时鲜血喷涌而出。丁长风惊呼:“夫人……”
“不要过来!”郑水柔的声音变小了,“你再过来,妾身立即用发簪自尽。”
这一着,逼得丁长风不敢动一分一寸。他的声音被灌进喉咙的泪水冲哑了:“夫人,这又何必呢?”
郑水柔答道:“妾身不想拖累你们。夫君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让她长大成人。快走吧,蒙古兵快要追上来,不要再磨蹭了。”
丁长风听见“磨蹭”一词,突然想起秦铁心走之前对他说的话。然而眼前又岂能扔下自己的妻子不管?
郑水柔见他犹豫不决,便站了起来,身子一歪一歪地走到悬崖边。这时,一阵风夹着泥沙吹来,模糊了两人的视野。沙子刮到脸颊上,与眼泪和在一起,牢牢地粘在上面。她缓缓地提起双手,丁长风也将自己的手提起,手与手之间虽然相隔了一道悬崖,却好像已经连在一起。
“夫君,但愿我们……”她的声音停了一下。
“来生……再作……夫妻……”她合上眼睛,整个人向前一斜,纵身落入悬崖。
“夫人——”丁长风像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整个悬崖上不时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双手抱头,眼泪如决堤之水,旋即浸润了衣袖。他回过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女儿,看看那条用紫袍的布做成的背带,顿时涌起一腔悲痛,像埋在胸中的炸药,将心炸得彻底粉碎。
“呜——”远方又响起蒙古军的号角声。丁长风这才从悲痛中稍稍醒过头来。如果还不赶快离开这里,蒙古大军一到,他和女儿将性命不保。于是,他强忍悲痛,迅速把女儿系在胸前,两腿一夹马腹,向南奔去。
南面是一条下山的路,丁长风走着走着,身后的号角声渐渐变小,直至最后完全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缓的马蹄声。他向四周张望,只见在他左前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被转角处的山石挡住。他正欲拔剑迎敌,却又止住了。他想:如果是蒙古兵追来,马蹄声应该是急促的而非轻缓的,想必这些战马已经跑累了;此外,马铃铛的声音十分熟悉,有可能是自己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果然,几匹马渐渐从转角处走出来,马上的人,正是郑安等人。
郑安一见姐夫,快马奔来问道:“姐夫没事吧,姐呢?”
一听到这话,丁长风再度泪如泉涌,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一告诉郑安。郑安听毕,禁不住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两人心情稍微平复一些。丁长风便问郑安,为何只剩下几个人。
郑安回答:“刚才我们在前方奔走,见有一道悬崖拦住去路。显然,不过此崖,就没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一起策马跃过悬崖。但有几位家丁的马已经筋疲力尽了,结果连人带马摔到悬崖下面,想必是凶多吉少了。”丁长风闻罢感触不已。
郑安又道:“姐夫,趁外甥女熟睡未醒,快点赶路,到前面的城镇里落脚。这里连个村落都没有,万一孩子醒来饿肚子了,想找个奶妈也难啊。”丁长风明知现在人困马饥,再强行赶路,人和马都会受不了。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迫使他只能这样选择,唯有听从郑安的意见。
路上,丁长风看见旁边有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得见水底的沙石。本来是一个景致如画的地方,但对于一个疲于奔命的人来说,这风景何美之有?突然,一阵风沙卷来,沙子飞入丁长风眼里。他急忙用手揉眼,结果使力过大,把背带上的一块碎布弄断了。断布随风飞扬,飘落小溪之中。他很想下马到水里捡回那块碎布——这是爱妻衣服上的布,可一旦这样做,自己就会掉队,无奈之下,看着小布块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睡在怀中的女儿,小手轻微动了一下。
丁长风想起还没给女儿取名字,于是突发其想,以眼前景物为之命名,曰:丁溪。
让女儿的名字,永远记住刚才那一块碎布,永远记往这个美丽的地方,尽管在它之前,是硝烟、是流血,还有生离死别。
就这样,这队人马渐渐向着南方消失了。
永乐二十二年中,明成祖出兵讨伐阿鲁台。比及边关时,阿鲁台已远遁。明军粮食日渐匮乏,成祖下令班师。南归途中,成祖驾崩于榆木川。永乐之后,仁、宣两帝励精图治,明国力较之前有所强盛,但官场却逐渐走向腐败。
却说明英宗正统年间,中原河南有一小县名曰密县,当时是一个繁华的地方。文人骚客,歌姬舞伎,尽此云集。
密县县衙不远处,有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年,每天竖起招牌,上书“杏林泽世”四个大字,为老百姓看病,每次只收三文钱的诊金。这少年名字叫唐瑀,父亲本为名医,可惜早逝,家中遗下妻、子二人——子即唐瑀也。唐瑀的母亲梅氏虽然不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但也知书识礼。她常常以孔孟之道,教育唐瑀要宽厚待人,多行善事。而唐瑀本人也是个孝子,时时聆取母亲的教诲。由于他品德高尚,医术也可圈可点,所以在密县的老百姓心目中,是一个颇有口碑的好少年。
一天,唐瑀如常开诊,为老百姓看病。午后,有几个衙差来到面前,二话不说就动手撵开一位正在让唐瑀问诊的老婆婆。唐瑀见官差样子凶狠,心里有点怕。然而想到他们竟然对一个老婆婆动粗,又委实看不过眼。衙差们个个手持兵器,他知道硬碰不得,遂暂且忍气吞声,静观其变。其中一个衙差指着他道:“你是唐瑀么?”
唐瑀冷冷地答道:“几位官爷,草民正是唐瑀,不知道找草民所为何事?”
那个衙差马上改掉脸上粗野的表情,换上一副笑容,道:“小唐大夫,我们大人想请你帮忙看个诊。”
唐瑀心想:这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既然大人有用得上草民的地方,草民一定尽力,但是……”唐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另一个衙差叫道:“有什么好‘但是’的,难道怕我们大人不给你诊金不成?”
唐瑀连忙道:“官爷请别误会,只是草民正在给这位老婆婆诊症。刚给切脉,官爷就来了。可否先让草民帮这位老婆婆诊症完毕,再随官爷到大人那儿去?”
衙差听完,露出狡黠的笑容,唬道:“喂,小子。不要以为刚才大爷俺叫你一声‘唐大夫’,你就把尾巴翘到玉皇大帝那儿去了。你是什么人,敢叫咱们大人等你?你不怕……”说着,把身子贴近唐瑀,用手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这……”唐瑀正欲争辩,另一个衙差立刻拔出大刀,用刀尖指着他的脸吼道:“大哥,还跟这混球说什么道理,他要是再耍花招,就押他回大牢,看还敢不敢翘尾巴!”
这时,一旁的老婆婆急忙拉住唐瑀的手,向着衙差赔罪道:“官爷不要生气!官爷不要生气!老太婆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不敢妨碍唐大夫给你们大人看诊。请官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怪老太婆刚才多有得罪。”接着又转过身小声对唐瑀道:“唐大夫,官衙里的人得罪不了,快随他们去吧。你的一番好意,老太婆心领了。”说完,又不住地向唐瑀挤眼神,叫他跟衙差走。
唐瑀见事已至此,只好告别老婆婆,随着衙差来到衙门正厅。其时,县令赵宝棠正坐在交椅上,一看见唐瑀来了,脸色即刻严肃起来。
唐瑀脆下拜道:“草民唐瑀叩见大人。”
“平身!本官听闻你医术精湛,在本县颇有名声,而且诊金又收得便宜,今日正想见识一下。”
“大人过奖了,医术精湛,真是愧不敢当啊!”唐瑀心想:所谓“见识一下”,其实是想找我看诊,又想赖我诊金吧。他进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