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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接着望向窗外:“伊瑟。亚瑟问我,城市里有没有甜草根。”
说到甜草根,这又是旅馆主人的一个特征了——他嗜好这种东西。我起初以为是像大。麻一样有致幻作用的药草,但林赛摇了摇头。当时旅馆厨房里一直堆放着这种甜草,伊瑟。亚瑟嘴里永远有一根,他沉默地咀嚼着,吃饭时也不吐出来。几乎每天开午饭的时候,他都会突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开,把第一次来的队员吓一大跳,连人带椅子后退好几步,以为他发了脾气。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原来是去换了一根草根。头几次,林赛还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甜草根。”旅馆主人回答道,眨着湿润的眼睛,好像有飞虫进去了似的。
林赛问他是哪里出产的,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然后随手拔起一根,搓掉上面的泥,递给对方。
那种味道——林赛后来描述给我听,和“甜草根”这个名字真他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嚼了一口,眼泪就溢满了眼眶,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还有浓浓的苦味沁进喉咙,惟一有可能使人上瘾的地方来自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但那是伊瑟。亚瑟身上的。他嚼多了草根散出的气味,已经像一棵植物了。
“你要是想哭,就嚼一口那东西。”林赛告诫我。
“然后你就真的哭了。”
林赛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时候真的哭了,他一开始是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哭泣,眼泪不住地涌出来,然后他就抱着膝盖缩在墙角里,想到自己还未见面就把他抛弃在货车上的母亲,想到自己横穿森林的过往,想到自己还要横穿无数次森林的漫长的未来。为了那些,他原本应该哭泣的,却在漫长且无所谓的岁月里忘记了。如今遇到这辛辣又苦涩的味道,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冒了出来,一一在眼前飞掠而去,但在他们的语言中,没有一种是有名字的。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蜷缩在墙角里,旅馆主人已经走开,林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湿透了,前襟也是湿的,于是他走到树林里,让露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然后湿淋淋地回去,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晚饭是不知什么动物的不知什么肉,配上陈年的小米汤,还有森林里一些味道奇奇怪怪的野菜。伊瑟。亚瑟的嘴里还是蠕动着一根甜草根。
他慢慢咂着那神奇的植物,腮帮子鼓动着,好像藉此反复品味血管里涌动的复杂的情绪,沉默着打发无尽的时光。
在森林里的生活是无聊的,在旅馆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林赛每天把所有的活抢着干完了,就仰面躺在楼梯间的地板上,等着绊倒从楼梯上下来的第一个人。
有一次他绊倒的是伊瑟。亚瑟。
伊瑟。亚瑟的眼睛很灵,在黑暗中更甚,林赛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绊倒的,可能也是为了找一点事情做,这样两人滚到前厅里时,他就可以狂怒地站起身来教训自己。
但那天显然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
伊瑟。亚瑟一脚踩在林赛的左手臂上,这是林赛所感觉到的,他还没来得及吃疼地缩起身子,就感到有一个温暖的躯体摔了下来,重重地砸上他的胸膛,颤动的气息落在他的耳边。然后他身上的人就地一滚,顺着木地板本来就倾斜的地势翻了个身,在连续翻了好几个身后,林赛发现自己俯身贴在旅馆主人身上,面前是那对黄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一只猫一样。旅馆主人仰面躺在地板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然后只闻一声轻叹或者喘息,伊瑟。亚瑟伸手一推,把年轻的向导推到一边,坐了起来。
林赛驯服地坐在他身边,等待旅馆主人拳脚相加,那多半是玩笑式的,林赛。路德维希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喜欢他怪异的脾气和阴沉的表情,更着迷于他对待非人类的温柔态度。每晚在厨房里,他都着迷地看着伊瑟。亚瑟对付炉火,旅馆主人瞪他一眼,他就觉得打心底里高兴,好像一天的疲累都消失了。
在面对旅馆主人的时候,他心底总是泛起一阵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感动的潮涌,更庆幸森林造出这样的伊瑟。亚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林赛。路德维希感到找回了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感到有了动力和目标——那就是每年来回两次,以期见到森林边缘的旅馆主人。
伊瑟。亚瑟是那么直率的一个人,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还是让他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床上。
床上只有一条被子,只够一人身宽,床倒是够大,于是两人只能贴在一起。
林赛向我描述这一段时毫无扭捏之情。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毫不扭捏,坦率得惊人,就算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事也一样。其实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关系,随便两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了关系后如果有意,就长期在一起——这并不多见,多见的是一拍两散的情况。
林赛没有亲人,或者有却找不到。
这世上的孩子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们对于父系惟一的记忆是他们的名字,比如林赛的父亲名叫路德维希,以此类推。但有这个名字的男人,在世上如同茫茫烟海,或已腐朽于地下。
伊瑟。亚瑟也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这间旅馆是他母亲建起来的,或是他母亲偶尔发现后继承的。他的母亲以前似乎受到某个游民集团的驱赶,不知怎么孤身穿过了森林,定居下来。至于他的父亲,可能只是他母亲在接待客人时中意的男性之一,名叫亚瑟,可能那之后不久就死了,其他别无特征。
(七)
那天林赛坐在伊瑟。亚瑟身旁,温驯地等待他的发怒。倘若队员们看到自己的领队这么温驯,一定会感到分外惊奇。林赛。路德维希在北方城市是出了名的绝情冷淡,在平时,他也许对人和善亲切,但在横穿森林时表现得和南方的同胞一样冷漠,对队员的失误也毫不吝惜责罚。事实上,每个优秀的领队都如此。同行者受伤,他们会表示关照,因为多一个伤员就是少一个苦力;对于被猛兽咬死的队员,他们连尸体都懒得看一眼就离开了。更别提表示哀悼或是掩埋。这些行为对他们来说是那么可笑。
然而如果伊瑟。亚瑟死了,林赛问自己,难道还会觉得可笑吗?
旅馆主人在他眼里是不死不灭的。
别人都对这年轻人名声远播的贪婪和阴狠颇有微词,林赛却喜欢伊瑟。亚瑟。他每次回到城市都待不久,也不理会那里不少女性的刻意邀请。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在酒馆里不巧遇见林赛。路德维希,千万别在他耳力所及范围内抱怨北极旅馆主人的一丁半点不是。林赛虽然广受人尊敬,也不在乎当众揍翻一个两个其它培训班的领队。
“全北极只有一家旅馆,你还抱怨什么!”林赛会狠狠地揪着那人的胡子或头发,把他往地上踩,“下回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到森林里去!”
然后他会把倒地不起的挨打者送回各自的家里,好言好语地告诉他们,不是他要他们在公共场所丢丑,但同是领队,总该体谅别人的苦楚。林赛。路德维希就深陷那种苦楚,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爱上旅馆主人了。然而别人都不知道这回事,所以挨打的人一头雾水,恨他恨得牙痒痒。第二天,林赛又公开道歉,坦率地承认自己的鲁莽,不过下次还是照打。而且没人打得过他,一直到老也是如此,这就是他的可恨之处。幸好他并不经常出现在城里。
没人能管得到林赛。路德维希,本来就没有人想管别人的事。
这里插一句,正因为如此,我钦慕这个世界。
我羡慕这些无情的人,但也可怜他们。
我面前躺着的瘦骨嶙峋的老人,谁又能想到他竟然想要像其他世界的人那样,那么激烈地爱一个人以排遣心中的寂寞?只有从他清亮的眼睛中,我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那是一双看见过河流的眼睛,也是一双燃烧起爱情的眼睛。
林赛坐在旅馆主人身边,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伊瑟。亚瑟喘息着坐起身来,捏住他的下巴,转过他的下颌,恶狠狠地盯着他,然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林赛闷哼一声被重新压在地上,然后旅馆主人的嘴唇靠近了,一股浓郁的甜草根的味道猛地袭入口鼻,那种刺激再加上心猿意马的遐想让向导一瞬间脱力了。
他扳过旅馆主人的脸,两人接起吻来。
他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林赛舔到了甜草根的残渣,粗糙的舌面互相摩擦时带起一串震颤的火花。
林赛。路德维希的心跳得不能再快,脸上开始烧热,甜草根和伊瑟。亚瑟的味道让他又想哭又想笑,心灵承受着一阵阵强烈的情绪冲击——这冲击在平时怎么会有呢?这世上的所有人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心无杂念,享受一种麻木茫然的平静。
背后是潮湿的吱嘎作响的木板,身前压着旅馆主人柔软温热的身躯,林赛先是觉得喜悦,然后哀伤,然后是莫名的复杂的独占欲。他一翻身,再度压住伊瑟。亚瑟,空闲的手沿着旅馆主人的腰际摸索起来。然而对方也不甘示弱。
他们一路滚回楼梯脚下。林赛感到心脏一片潮湿,他湿了,从头湿到脚。
(八)
老人平静地向我描述这次经历,如果换在十多年以前,我一定感到非常难堪。但如今,我也明白这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惟一带来困难的是林赛的用词,他们的语言里为了形容情绪,要打好几个复杂难懂的比方,因为平时交流时是不会提起这些词的。
他羡慕我的语言。“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他语气里有崇拜的成分,“竟然连这样的情绪都能描述。”
“你们的世界本来也应该是有这些词的。”
我该怎么说?难道我告诉他,我更羡慕他们自由自在无所谓的态度吗?
“啊,是啊,”他用老人特有的语调叹道,“但冰川世纪以后,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各个民族的人被迫聚在一起……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创造一种语言,就不能一起工作。”
我也确实听出来了,他们北方的语言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界定,怪不得其中混杂着很多英语、法语、德语、波兰语和其它语种的词汇,就像水手用的那种。这门语言定得乱七八糟,我初来时就发现了这一点。最一开始,这些冒险家只是为了交流方便,只规定了名词和动词,还有少数几个代词和介词。我来之后,他们发现我有各个语种的知识,便邀请我留下来完成编撰辞典、修订语法的工作。
这就是我在北方的城市留居下来的始末。
我担任这一职务,没有固定的工资——反正也不需要,而且工作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每天早晚两次把最新界定的词汇和修改的语法抄在一张大纸上,贴在城市的入口处。有些年轻人对此有兴趣,就来学习围观,并且中午给我带来午饭。工作的地方在他们所谓的图书馆里,也就是一间木屋。
那时候林赛已经退休三十多年了,他是第一个和我用这种语言交谈的人。
我后来知道,我朝城市的方向走去时,他迎面走来,正要去大峡谷。他一辈子徒步往返大峡谷八次,那是第三次。他的人生漫长而荒芜,难以消磨,拥有花不完的时间,所以欣然陪我走回城里,直到我正式定居。林赛。路德维希富有而健康,在那个货币制度刚形成的时代,他从北方带来了数不清的财富和难以想象的科技,更收取了可观的佣金。
林赛。路德维希的威望,放在其它任何一个世界里,都能使他成为一个镇长或是市长级别的人物。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需要那些。城市里有一个类似于议会的组织,在我看来,他们的公职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