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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抬眼便看到了“汤绽梅”三个字,心中一动,忙道,“我要一盏汤绽梅。”
“好咧!”那女子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又问道,“另一位爷喝点什么?”
颜音见那女子三十多岁年纪,包着头帕,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但也没有在意,只是转头问颜亭,“三哥,你要喝什么?”
颜亭仰着头,挨个去看那些水牌,嘴里还小声念着那上面的字,似乎难以决断。
颜音不由得有些感慨,在边陲深山住了十年,原本的天潢贵胄,几乎变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最近新巧流行的玩意儿全都没见过。记得以前,就算在燕京城,也没有这样精致的渴水摊子,更没有这么多名目的渴水。
见颜亭犹犹豫豫难以抉择,那女子便道,“听这位爷嗓子有点哑,想必是赶路上了火,不如喝点儿杨梅渴水,生津润喉的。”
颜亭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其实,颜亭的嗓子自那次受刑之后便坏了,十年来虽经调养,但说话声音还是微微带着点儿嘶哑。颜音心中黯然,却不说破。
那女子手脚麻利的取过一个青瓷瓶,在瓶中插了一根麦管,递给了颜亭。又用木勺取了汤绽梅,置在碗中,冲入了滚水。
颜音呆呆看着那些汤绽梅干枯的花蕾,在热水的滋润下缓缓舒展,静静绽放,终于成为盛放的白梅……思及往事,心中五味杂陈。
“音儿……”颜亭又曳了曳颜音的衣袖。
颜音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却见颜亭不惯用麦管吸水,将那麦管头上咬扁了。
“不妨事,再换一根。”那女子递过来一根更为粗大结实的麦管。
那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颜亭和常人不同,但又不便出口相询,只是盯着颜亭看。
颜音这才注意到,那女子眉间有颗小小的朱砂痣,顿时心中一动,再顺着桌案看下去,却发现那女子其实身材极为矮小,因为站在一个木箱上,又穿着齐胸襦裙,不细看很难发现。
“你可是……珠儿?”颜音试探地问道。
“你?!你是谁?”那女子像受了惊吓的小兽,圆睁着眼睛,握紧了拳头。灶前那男子也站了起来,竟然也是个身材矮小的侏儒。
“我是颜音,还记得吗?”颜音说着,撸起了袖子。手腕上,一条丝绳系着两枚琉璃,一枚雪青,一枚琥珀洒金,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是你……”珠儿脸上表情变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你的身材……是这样的……难怪了,当年你比我大很多吧?”颜音问道。
珠儿点点头,“我当年十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而是当时清册就写错了,我只好将错就错……”
颜音点点头,“我不怪你。”
珠儿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所有一切的事情,都不怪我吗?我……毕竟算计了你,利用了你……”
“不怪。”颜音摇头,这么多年来,自己确实对她没有半点恨意,甚至有一丝牵挂,“这都是命……若我和你易地而处,恐怕我也会这么做。”
珠儿抬起头,眼中晶莹闪烁,“对不起……”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颜音问道。
“那次我们十来个人往南跑,只有太子和一个宫女过了黄河,剩下的人,都被抓回来了。后来我被分到盖天大王大寨去做营妓,押解途中,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但是因为颈后有官字奴印,很快便被人发现,交给了官府。那时候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只当是寻常战俘。”
“再后来我又被官府发卖,一个杂耍班主买了我,他当我还是小孩子,要让我练习杂耍。但那时我年纪已经不小,骨骼也硬了,根本学不来那些技艺,天天挨打受罚,无奈我只得告诉他我是侏儒。那时他……”珠儿指了指那男子。
“他也是那班子中的,表演些滑稽的说唱,班主便让我跟他搭戏。可是我长得和寻常侏儒不同,身材比较匀称,面目看着也像小孩子,又生性腼腆,不会讲那些看官爱听的荤笑话,那些看官不认,只道班主找小孩子充数。过了一阵子,班主见我没什么用,就要把我卖入勾栏。他……他却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为我赎了身,我们便成了夫妻。”
“你……为什么不回南呢?”颜音问。
珠儿摇头,“回南又怎样?亲人都没了,回去也是孤魂野鬼。况且他是女直人,不愿离开家乡……这个小城叫做黄营,其实原来叫皇营,最早是守卫我康氏□□皇陵的禁军军营。这里离皇陵很近,住在这里,就好像有亲人可以依仗似的……”
一旁颜亭却并不在意两个人的对答,早已把那一瓶渴水喝了个干净,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指着桌案上几个又红又大的李子问道,“这是什么李子,怎么这么大?”
“这是槜李,相传范蠡送西施去吴国,途中以槜李解渴,西施以纤指一划,从此这李子上便有了一个指甲刻痕。这可是从南边运来的稀罕物儿,这种李子,成熟后果肉都变成了水儿,可以吸着吃。”珠儿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物,在那李子上刺了个小洞,把麦管尖的一头插了进去,递给了颜亭,随即又叹道,“这只是后人附会罢了,未必和西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千载之后,后人会怎么附会我们……”
颜音见珠儿手中的东西正是之前见过的那骨制的捶丸球,有些疑惑,不禁问道,“这上面怎么还有个刺?”
珠儿一笑,伸手把骨球递了过去,用手拨动那机簧给颜音看。
颜音也觉得新奇,笑道,“没想到这么小的东西里面,还藏着这样一柄利刃。”
珠儿叹道,“这是大梁被围的时候,一个道姑给我的,说是五年之内用它杀六六三十六个人,我便能发身长大。”
颜音一惊,“你用它杀过人?“
珠儿点点头,“第一个是我家婢子,送到城外劳军,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送了回来,想死都死不成……后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夜,大帐前那三个女子,□□中被插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后来,是我们几个人被抓回来,百般□□,有几个姐妹眼看是活不成了,不如让他们少受点罪……再后来,是暂住洗衣院的时候……太多了,记不清了……”
珠儿抚弄着那骨球上万字不到头的刻痕,有些刻痕已经变成了褐色,有些还是白色,轻叹道,“但终究,也没有够数……或许是我命好,太早脱离了苦海。”
珠儿的声音很平淡,不像是在叙述那样的人间惨剧,颜音心中恻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些被送去做营妓的女子,几乎都在三五年内被折磨致死。洗衣院中的女子还算境遇好些,陆续被宗室贵戚收入府中,做了侍妾,但也有一些人为保清白,自尽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明天更完
渴水其实是元朝才有的称谓,就是花果制成的饮料,有冷有热,古人在这方面的口福似乎比我们要好得多,渴水的品种相当丰富
☆、一百七十、兴亡得丧蕴胸中
颜音虽然没了宗籍,但扈从的侍卫们都是王府的侍卫,因此一路上都宿在官家驿站。
兄弟二人刚一进驿站的大门,就有一个侍卫快步迎上来,“两位爷回来的正好,饭菜刚刚弄得,刚说要派人去找你们呢!可巧儿你们就回来了。这家驿站的蜜渍羊马肠味道很好,您一定要尝尝。”
“蜜渍羊马肠”么?记得朱泽提过,说是做这个菜最好的那家驿站已经毁于兵火,如今,全都恢复了。也许这一家和朱泽所说的那一家不是一回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它不曾消失,它历经兵火,又顽强的活了过来。
正这时,驿站管事的匆匆跑了过来,不停的点头哈腰,“几位爷,抱歉抱歉,今儿个不凑巧,有钦差下榻这里,实在是没有空房间了,只好劳烦您几位让让,我安排人带你们去城里最大的客栈,您看行不行?”
那侍卫没好气的说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凭什么要我们让?不知道我们是益王府的吗?哪儿来的钦差?好大的架子。”
颜音不想惹事,正要劝那侍卫退让,便听到门口靴声橐橐,“益王府什么人在这儿耀武扬威啊,让爷瞧瞧!”
颜音转头去看,只见门外走来一群人,当先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一身纯白盘金鱼鳞纹箭袖,玉树临风一般,眉眼竟然和当年的自己有六七分相似。
颜音正怔忡间,却听那少年叫了一声“三哥!”
听到那声三哥,颜亭像被电击了似的,身子一颤,随即颤抖着唤了一声“音儿!”便向那少年疾步奔去。
颜音心中暗叫不好,忙上前拦阻。
颜亭这病,平素没有什么异状,只是记不住事,不认识人。但只要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碰到,便很容易发狂。
还未定颜音出手拦阻,颜亭便已经把那少年紧紧抱在了怀里。
“三哥!”那少年的目光越过颜亭的肩膀,又冲颜音唤了一声。
“你是……小五?”颜音迟疑地问道。
“是啊,三哥!我是小五啊!”
那少年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五颜童。
“小五!”颜音忙奔了过去,“小五,爹爹怎样了?你们都还好吧?”
颜童眼神一暗,低声说道,“三哥,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进入侧室,关起门来。颜音迫不及待的问道,“小五,爹爹怎样?身子还好吗?”
颜童眼中涌起了水汽,“爹爹……爹爹已经在去年……被老四毒死了!”
“什么?!”颜音身子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呆若木鸡。
颜童半跪在颜音脚边,轻轻帮颜音摩挲着胸腹,劝道,“三哥!你节哀,当心身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颜音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
“你还记得那彭大夫吗?他其实是二哥母亲失散的弟弟,当年西夏攻占燕京,他被掳去为奴,后来逃了出来,在宁边学了医,又想方设法让咱们府上礼聘了他来。他们姐弟两个,心心念念就是想害死父王,但十几年来始终没有得逞,他姐姐想要二哥害父王,二哥不肯,还把她送回了赵国,他便借老四之手,终于奸计得逞……”
“不对!不对!”颜音只是不敢相信,“二哥都不肯害父王,小四跟他非亲非故,怎么会听他的,犯下弑父大罪?你会不会弄错了?”
颜童咬牙切齿,“我怎么会弄错?老四跟我根本就不是一母所生,他的亲娘,是南赵的贱婢!皇上当年将原来永平郡王府赐给父王的时候,父王将府中的下人都遣散了,唯有一个小婢是家生子儿,父母也亡故了,当时又生着病,便留了下来。你母亲亡故之后,父王便命她看管鹤园……”
“那日父王吃醉了酒,到鹤园中凭吊你母亲,那贱婢便穿上你母亲的衣服,勾引父王……不想珠胎暗结,怀上了老四。父王当时没有声张,只是安排她在鹤园养胎待产。谁知那贱婢不知进退,以为能住在鹤园便是受宠之兆,待生下老四之后,便逼着父王要封她为侧妃。两个人起了争执,父王一怒之下,把她关在园中,把老四交给我母亲抚养。”
“那贱婢哭闹不止,以死相逼,最后竟然在鹤园里放火。父王大怒,命人杖责了她,她当晚便悬梁自尽了……自此父王将知情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