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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文职,又是第一次随军,全然不通军务,便是安营扎寨,也比源军慢上许多。
这些人大多穿着原来赵国的衣冠,有些人着官服,有些人着便服,表情木然,少言寡语。或许是因为此情此景此种身份,既不宜欢喜,又不宜悲伤,便只得如此。
阿古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撇嘴冷笑道:“咱们要这等人做什么?都是些没有气节的软骨头!”
“自然有用吧?毕竟南朝赵国比我们繁华富庶,好多他们有的东西,我们都没有……这些人可以教我们。”
“我们没有又怎样?缺的时候,只管跃马横枪找他们要去!他们就像那山野丛林中的岩羊、山猪,我想吃肉就抓一只来杀了,想要裘皮就抓一只来剥了,只要我们有行猎的本事,还怕它们跑了不成?它们越是丰肥,我们越是欢喜。我们只要去抢他们的就好了,根本不用自己学着养羊养猪,采桑织布啊!”
颜音皱着眉头,只觉得阿古的说法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繁华壮丽的大梁城,又一次浮现在颜音脑海里:那些酒肆店铺,那些歌舞杂耍,那些高楼与桥拱……还有赵国的皇宫与青宫,那些飞檐,那些雕龙,那些彩绘……还有,太子哥哥点出的乳花,绘出的翎毛……这一切,都是颜音爱煞了的东西,若有朝一日,燕京或是会宁也能繁华如大梁,自己将来也能博学儒雅如康茂,便最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又到了清晨。
颜音一起身,便看到岸边稀稀拉拉站着一群人,不知在围观些什么。
颜音环顾了一下,发现阿古却不在身边,想必是去弄早餐了,便自己穿好衣服,走到那边去看热闹。
只见一个穿着赵国官服的花甲老者,正在用一根原木当做撬杠,努力想要将一块偃倒的石碑立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半是赵国的降臣,当下便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官员跑上去帮忙。
在众人的合力下,那满身泥污的石碑,缓缓地竖了起来。
那几个年轻人在石碑脚下培着土,那老者提过两桶河水,用刷子沾着,仔细清洗着那石碑。
渐渐的,石碑正面的字迹显露了出来,一条刻痕,将石碑分作两半,一边写得是“赵界”,另一边写的是“源界”,原来是源赵两国的旧界碑。
那老者清洗完石碑,退后两步,擦干双手,正了正衣冠,跪了下来。他面朝的方向,正是南方,也就是那石碑指向的,赵国的疆域。晓风吹起了那老者花白的长髯,飘飘飞舞着,也是飞向正南。朝阳放射出万道光芒,照在那老者的侧脸上,照得他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颜音分明的看到,那沟壑之中,有涓涓细流,晶莹闪烁。
只见那老者,恭恭谨谨地扣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身肃立,再跪,再扣,三拜九叩,一丝不苟。
最后一下叩完,那老者站起身来,嘴唇猛力抖动着,带着那长髯簌簌的动,像是抑制不住的哭泣,又像在喃喃自语。
突然,那老者猛地撞向石碑。
一声闷响,石碑上绽开了一朵血花,那血迹刚好覆盖在那赵字上面,沿着笔画,把那字填成一片血红。那皓首的尸身,俯身倒在界碑源国这一侧,只一只手臂像是不甘似的,伸向了赵国的国界。
众人七手八脚的跑过去,乱作一团。
颜音却没有过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若真是心系故土,心存忠烈,当时又为了什么投靠源国?若并不在乎背弃康氏江山,又何必在这界碑上一头撞死?若不想从了大源,逃跑便是,这些降臣人人都有马匹,又没人看管,随时都能逃走,天大地大,西夏室韦,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颜音呆呆的想了半天,依然想不明白。
那边众人却渐渐散了,石碑的南侧,多了一个小小土丘。一座新坟前面立着一块碑,写着个血红的“赵”字,倒像是为整个赵国盖了棺,入了殓。
颜音怅怅然返回车中,却见阿古还没有回来,心中有些纳罕,只不过是去火头军那边取饭菜,今天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又过了片刻,才见阿古提着食盒,一路小跑着,远远奔了过来。
颜音有意捉弄,便蹑足走到车后藏了起来,将车帷挑开一条缝,偷眼观看。
“小郎君……小郎君!”阿古低低换了两声,又左右扫了一圈,见没有颜音的影子,便轻轻拍了拍胸口,好像突然定了心。
只见阿古小心的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麦仁汤来,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用指甲从中挑出一点白色粉末,融在汤里,随后小心的折起纸包,又想了想,再度打开纸包,又挑了一点放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曼陀牵系还乡愿
颜音再也按捺不住,挑开车帷,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阿古吓了一跳,手一抖,那纸包中的粉末,又倾出了一些落在了汤里。
那粉末浮在浓稠的肉汤表面,缓缓融着,微微冒着泡泡,似乎还滋滋有声。
“小郎君,原来你在啊……”阿古有些尴尬,但脸上并没有阴谋被拆穿后应有的惊惶之色。
颜音却气得双手发抖,“你……你为什么下毒害我?!”
“哎!小郎君,你误会了,这不是毒药,只是迷药而已。”阿古连连摆手。
“为什么给我下迷药?你有什么阴谋?!”颜音说完,又觉得不对,忙补充道,“你说这是迷药就是迷药了?你让我怎么信你?!”
阿古也不答话,端起那汤,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又用食指从碗中沾起一点尚未溶解的粉末,放在舌头上,还咂了咂嘴,似乎是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颜音看得怔住了,过了片刻才问道,“为什么要给我下药?”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阿古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便示意颜音跳上车来。
待两人都上了车,阿古掩好车帷,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求小郎君成全!”
“到底什么事儿,你好好说。”此时颜音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俨然又是一幅小王爷的派头。
“这里已是我国境内,待到了今晚扎营的地点,离我家便已经很近了,我想偷偷溜回家看看。”
“这是犯军法的!”颜音很是吃惊。
“我知道,大不了一顿板子而已,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回,死不了的。”阿古浑不在意。
“不行!等到了燕京,交卸了差事,我帮你求父王,放你的假,让你带着脱籍文书,风风光光回家看看,不是更好吗?”
阿古摇头,“我娘生我的时候就落下了病,一直不见好,家里也没什么钱给她看病,我十三从军,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这次出征前,同在千户邵合家为奴的同乡带信过来,说是娘已经快不行了,我再不赶着回去看看,只怕就见不到了……”阿古说着,落下泪来。
颜音也想起了去世的娘亲,眼睛湿了,有些心软,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行……这是犯军法的,搞不好你的军功就没了,你难道不想要脱籍文书了吗?
阿古的泪眼直视着颜音的眼睛,“我宁愿放弃所有的前程富贵,换娘的健康长寿,一世平安。”
颜音默然,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也一样……”
阿古一喜,“小郎君,你这是答应了?!”
颜音没说话,却又缓缓的摇了摇头。
阿古泄了气,沮丧地嘟囔,“就知道你不会帮我的,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颜音这才又想起迷药这回事,忙沉声问道,“那是什么药?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这便是蒙汗药了,人吃下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昏睡不醒,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军中常有人受伤,伤口疼痛,彻夜难眠,服上一点,便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既不会吵到别人,又利于调养伤势,虽说多少会有点伤身,但确实有效用,因此自来军中便是常备的。”
“这会儿才早上,你就给我吃?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颜音的眼里不揉沙子,立刻便揪出了阿古话里的破绽。
“我是打算把这药混在晚饭中给你服下,趁你昏睡,我连夜回家一趟,早上回来叫醒你,便神不知鬼不觉了。但这药的剂量要掌握好分寸,吃少了昏睡时间太短,会误事,吃多了又会伤身。大人该服多少剂量我们自是心中有数,但你是小孩子,我不知道该给你吃多少合适,所以想先弄一点儿试试。”
颜音微微有些愠怒,咬着牙,恨恨地说,“光这一条罪,就够打你四十军棍的!”
阿古腆着脸讨好的一笑,“小郎君,你这不是根本没吃么?反倒是进了我肚子里,这不算有罪吧?”
“那你吃了这药,等下还怎么驾车?”颜音才想起这个茬,担心起来。
阿古神秘一笑,从食盒下层又取出一罐汤水,一股脑饮了下去,打了个饱嗝,笑道,“绿豆甘草水,专门解毒,本来是给你备的,怕万一剂量不合适出点什么岔子,这下子都便宜我了。”
“哼!你倒是准备得周全……”颜音愤愤。
“小郎君,你就成全我吧!”阿古说完,放下水罐,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一个接一个的连续磕了下去。
那咚咚的磕头声,闷在车厢中,显得空阔而辽远。
阿古十分用力,整个车子都随着那声音微微颤动着。
“别磕了!”颜音轻声叫道。
阿古就像没听见似的,还在继续磕着。
突然,阿古只觉得额头一软,却是颜音的小手,垫在了车厢上。
“小郎君……”阿古困惑地抬起头。
“你去吧……我替你担着就是。”颜音咬着嘴唇,略带迟疑的说道。
“谢谢小郎君!”阿古兴奋异常,一把抱住颜音的双肩,嘴唇在颜音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颜音一向好洁,不喜欢和外人过于亲近,一下子愣住了。
阿古讷讷,又跪了回去,搓着双手,嗫嚅说道,“小郎君……下奴,下奴逾越了,您要打要罚,我都受着,只求过了今夜再处置,好不好?”
阿古在颜音面前一向是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样子,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谨守奴仆本分的言语,颜音一时倒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才正色说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既然允了你,自然说话算话,但你以后要记住,凡事都要同我商量,不可瞒着我自作主张,否则一但出了事,我绝不保你!”
“是。”阿古见颜音神情端肃,一脸认真,便也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颜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汤吃不得了,你再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吧,没有就算了,我用肉干先顶顶。”
“是。”阿古答应着,挑开了车帷,却见车外站着一个人。
“珠儿?!”颜音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珠儿轻轻施了一礼,“上次……借你的衣服穿,你衣服上的金纽子掉了,刚好落在我腰带缝隙里,我拿来还给你。”说着,把手平伸了出来,粉白的掌心中,托着一颗寿字纹的黄金纽扣。
颜音摇头不接,“我们已经拿走了你们那么多金银,已经够了……这纽子,你不用特别还回来的。”
珠儿微微一笑,“我特别告了假来还你这东西,若你不收,倒让我难做了。”
颜音听了这话,伸手拈起了那枚微微带着体温的纽扣,“谢谢你……”
手指与掌心的轻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