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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大着胆子,走到近前,蹲下身子,凑近去看,才发觉那是一个裸裎的人,不着寸缕的雪白肌肤在雨中十分耀眼,双峰高耸,纤腰一握,但肌肤之上,到处都是陈黯的伤痕,绯红的,青紫的,一团、一块、一片……说不清是怎么弄的。
颜音只觉得自己的那只手上,依然留有那种冷凉的触感,像是冻雨中被打湿的牛皮的马鞍,却又带着一丝阴森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颜音还是平生第一次,触到死人的肌肤,只觉得汗毛都炸了起来。“人死了,就不会伤害别人了,没什么可怕的……”颜音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凝目去看那具尸体。
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雨水冲得四散了开来,掩住了那女子的面容。颜音的视线向下移动,移动到那女子两股之间的时候,身子一震,瘫坐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八、百年芳魂数点红
深褐色的汤药,盛在黑釉大碗里,冒着热气。
“我不喝!拿走!”鸾福帝姬的脸色,苍白中带着蜡黄,像一张坟头的冥纸。
“为什么不喝?”戴子和挑帘而入。
“我想死,不行吗?”鸾福帝姬咬着嘴唇,恨恨说道,那两片薄薄的红唇已经全无血色。
“为什么?”戴子和穷追不舍。
“我忍辱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报仇!如今虽然没有杀尽仇人,但那老贼既是主帅,又是亲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他一命换一命,也算值了……如今我身子也不行了,没了颠倒众生的资本,想要再报仇,也不能够了,不如死了干净……”
一旁端着药的小婢,是大梁旧人,听了这话,暗暗落下泪来。
“不行!你只要好好吃药,这病痊愈有望,断不可生这轻生之念。”戴子和摇头。
“戴副使,您管得未免也太宽了!”鸾福帝姬竟然用上了戴子和在赵国的官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臣下敢管长公主,实在是逾越了。
“我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金枝玉叶,只要你是我的病患,我就要管!”戴子和也上来了脾气。
“戴先生,你不必管她了。”颜启昊从帐外走了进来。
鸾福帝姬见是颜启昊,嫌恶的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戴子和问。
“按照大源旧俗,亲王逝世,侧妃以下姬妾,无所出者,该当殉葬。”
“这是什么规矩?!”戴子和睁大了眼睛,“我汉地废除殉葬恶习,已近千年,便是西夏室韦,也没有这规矩。”
颜启昊摇头,“入乡随俗,入境问禁,戴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戴子和刚要开口,呼听那小婢一声惊叫,“公主!”
两人忙转头看去,只见鸾福帝姬的胸口,端端正正插着一枚金簪,血,渗了出来,将她胸前染红了一大片。
“呵……让我为那老贼殉葬?你休想!你知道吗……那老贼是我毒死的,你最好将我和他葬在一处,这样,我在地下也好继续折腾他!哈哈……”鸾福帝姬说完,头一歪,再无声息。
颜启昊闻言大出意料,呆在了当地。
“王叔真的是中毒而亡吗?”过了许久,颜启昊才开口问道。
戴子和摇头,“她只是给他吃了鹅肉。”
颜启昊皱着眉头,想说点儿什么,但张了张口,又咽回去了。
作为医者,戴子和早已见惯了死亡,其中也不乏因不想忍受病痛,或不想拖累家人而自尽的,但今天这情景,让戴子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默然良久,颜启昊才缓缓说道,“可否请戴先生即刻起行,为犬子疗伤治病?”
话音刚落,天上一个炸雷,随即便瓢泼似的,下起雨来。眼见着天色将晚,又下着这么大雨,颜启昊按耐住心中的焦急担心,只好又道,“待明天早上雨住了,再动身吧。”
雨,还在天地间垂落,落在那裸裎的女尸身上,也落在颜音的伞上,伞的四周,结成了一圈小小的圆形雨幕,将颜音紧紧包裹着,保护着。
颜音倒转了伞柄,用伞尖用力戳了戳地面。才刚开春,冻土的表层融化了,混着雨水,变成一片稀软的泥泞,而下层却尚未解冻,硬如坚冰,即便是手持锄镐的成人也难挖动。
颜音寻思了片刻,便发足狂奔起来,只见他冲到自己的马车上,扯下铺垫在车上的一匹表缎,又匆匆往回奔。那是一匹缭绫,极轻极薄,并不吸水,在颜音身后飘展着,舞动着,像一幅流动着的,绚烂的画。
颜音来到那女尸身边,蹲下身来,便急急地把那缭绫往她身上裹。女尸很重,颜音根本抬不动,因此只得将那缭绫之字形的缠裹在女尸身上,转折处便塞在女尸身子下面,片刻间,便将那女尸裹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茧。
“不能让你这样到地下去,会冷的……”颜音喃喃念叨着,想着,赵国和源国葬仪不同,源国人一向是火化后骨灰入土,而赵国则是尸身入土,可这土根本挖不动,这样……也算是把她埋葬了吧?颜音想着那日看康茂和珠儿脱下衣服,掩盖亲人的情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没错的。一想到珠儿,颜音便是心中一痛,不是恨,也不是怨,就是那样没来由的,心往下一沉,觉得空空的……
就这样,颜音随后便发现了第二具,第三具裸尸,看到那尸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便不难猜到她们生前发生过什么,但又不忍去猜测她们生前发生了什么。
颜音像一只奔忙的蛾子,在雨中为那些凋萎的如花生命做着茧,希望她们可以逃脱苦海,羽化飞升。
颜音刚刚裹好第四个人,便听到嘤咛一声,那人竟然缓过一口气来。
“你没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颜音喜极而泣。
“小妹妹,你……你是谁?”那女子气息微弱地问道。
颜音年龄尚小,又没剃发,一头长发被雨打湿披在肩上,面容又是十分姣好,那女子恍惚之中把他认成女孩,半点也不奇怪。
颜音不想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便顺着她的话答道,“我叫颜音。”
“颜音,好名字……是哪个亲王、郡王家的宗姬吗?”
颜音点点头,又道,“你等着,我找人来救你。”
“不要!”那女子一声尖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颜音的衣袖,“不要……他们都是坏人,不要找他们,会害了你的!”
颜音点点头,将那伞向前倾了倾,严严地遮住了那女子的上半身,自己后面的伤口,却完全暴露在雨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离次取辱……离次取辱……太子殿下告诫得没错,可惜我们却没听他的话……”那女子喘息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刚开始北行的时候,每天晚上,那些狗鞑子还给我们搭帐篷让我们歇息,后来就嫌麻烦懒得弄了,便让我们睡在车里。车里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地方,大家只能坐着睡,不过也好,挤在一起,倒不觉得冷……”
颜音静静听着,心道原来她们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难怪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初八日,次相州,固新所押贡女均乘牛车,车两人。夜屯时,宫亲贵戚车屯于中,民间车屯于外,虏兵宿帐棚,人环其外。连日雨,车皆渗漏,避雨虏兵帐中者,多嬲毙。——靖康稗史笺证
☆、六十九、涤洿剔秽一瓣香
“今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车子中积了半尺深的水,大家便只能坐在水里,有两个姐妹正来月事,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过一夜,只怕早上便没命了,于是便有人大声呼喊,让那些源兵放我们进帐篷暂且歇息。可谁知道,这一进去,便是羊入虎口,大家都没了性命……不止那帐篷中的几个人,他们……他们怕受责罚,便又找了很多人过来,一起糟蹋我们……说是法不责众……”
颜音默然,想轻轻去牵那女子的手,想要去安慰她,却发现那手指上都是伤,两片指甲也脱落了下来,便又缩回了手。
“你听我说……”那女子有几分急切,“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躲那些狗鞑子远一点,把脸涂黑,别给他们一丁点儿碰你身子的机会。但……就算是万一像我这样,被他们糟蹋了,也要好好活着,守得云开见月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会打败他们,接我们回去的!可惜我看不到了,但是你能!你还小,你一定能的!”
颜音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点头。
“若你哪天回到大梁,千万别忘了给我爹娘带个信儿,就说我在北边嫁人了,嫁了个汉人,他人很好,对我也好,日子过得很美满……让他们二老不要担心。”
颜音听了,落下泪来,用力点着头,“好!我一定带到!你家在哪里?”
“我家就在大梁城的甜水巷,北口路东第一家,那个最大的果子店就是。”
“啊!我知道那家,我还吃过那里的糖果。”颜音叫道。那一家,就是他和蒲罕一起买过糖果的那家店铺,那颗粽子糖,颜音最终还是把它吃了……很甜。糖就是糖,不管它的来历中沾染了多少悲苦,永远会对世人报以纯粹的甜。
那女子嫣然一笑,脸上似乎隐隐散着辉光,“大梁城的孩子,没有没吃过我家糖果的,我家可是百年老店呢!就连先皇小时候,也经常差贴身的内侍来我家买糖呢!”那女子说着,伸手从发髻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牌,“这上面,有我的名字……你拿着,作为信物。”
颜音接过来,凑在眼前细看,见正面写着“香药局”,背面写着“尚功沈知礼”,正是那女子的名字。
“香药局?是做官桂杏霜香药的吗?”颜音问道。
“是啊,那是口香,还有熏香,香垒、香球,香饼,香膏,宫中所用的一切香料,都是我们香药局配制的。还包括醒酒汤和香药饼儿。”
“啊!?那你一定懂医术,对不对?”
“谈不上懂,但必须得学,医术和烹调都要学,药、食、香,这三者本就是同源的。而且,调香的人,自己不能随便用香、用药,不能吃辛辣有气味的食物,每日早晚都要沐浴更衣……”那沈知礼本是面带微笑的说着,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暗,“可叹我一生好洁,如今却死得这样污秽不堪。”
“你别这么说,你一点也不污秽,污秽的是伤你的人。”颜音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沈知礼凌乱的额发。
“谢谢你……”沈知礼微微一笑。
“那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怎么调香?怎么做香药?”
“好啊!”那沈知礼眼中,突然闪烁出了兴奋的光,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从香料的名字,来源,品性,到如何加工,拣选,调和,再到龙涎、沈脑、清和、清福等等异香的效用,各种香药的配方,做法……她说得痴迷,颜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小了,东方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
突然,说着说着,那低婉轻柔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颜音有些不敢置信,过了半晌才轻轻触了一下沈知礼的鼻端,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颜音怅然地直起身来,才发觉身后像刀割一样痛,两颊火热,头昏昏沉沉的,脚也酸麻了,一时迈不动步子。
似乎是起得猛了,颜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要向后仰倒。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