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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启昊一怔,平素只见到这孩子穿金戴银,打扮得比皇子公主还讲究,只听到这孩子要天上的星星,皇上也恨不得给他摘下来的传言。他回家那日的排场也是亘古未有铺张奢靡,他带来的那些服饰器物,无一不是精美万分……这样一个孩子,口中竟然也能说出不要靡费的话?竟然也能爱惜烛火只点油灯?
“练字?他练什么字?”颜启昊问道。
庆伯忙把那一沓小小的纸头递了过来,口中还解释道,“这是从那几张画上裁下来的纸。”
颜启昊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册子,小小的纸片被针线装订成蝴蝶装,很是精致。上面每一页都写满了整齐的蝇头小楷,颜启昊知道那支笔只是记账用的普通羊毫,用它写这样的字,还是很需要功力的。
颜启昊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每页纸上,都写着一两个朝中官员的名字,下面是一两句对这个官员的评语。起先颜启昊还以为是颜音对他们的评价,但看到后面,越看越像自己那位皇帝三哥的语气。
音儿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皇上对这些官员的评语写出来?颜启昊重新又翻了一遍,发现这些官员都是和自己不睦或者弹劾过自己的。
一个不祥的念头涌了上来,颜启昊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冰冷,这个……看上去像是写给自己看的,一口气写这么多,怎么这么像遗言,难道音儿不是失足溺水,而是去寻死吗?
颜启昊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问庆伯,“音儿这几天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灯下,颜启昊的脸色显得阴森可怖,庆伯的额头上也见了汗,他早就隐隐觉得颜音这次溺水有些蹊跷,见颜启昊这个样子,怕是也想到了这一节。庆伯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不敢挑明,只是规规矩矩回道,“他只说让老奴托谢总管跟王爷说,那湖圈在府里,对风水不好。”
颜启昊皱着眉头沉吟,“还有吗?”
“还有就是三郎君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好像在等什么人。老奴告诉他王爷和二郎君去军营了,他说了一句,‘也好,解脱了’。”
“解脱了?”颜启昊皱着眉头,思忖着这三个字的含义。
突然颜音像是魇住了似的,浑身抽搐了几下,手足像是抽了筋一样绷着劲儿。
“音儿!音儿!”颜启昊忙摩挲着颜音的身子,似乎这样就能帮他分担病痛一样。
过了片刻,颜音呓语了几句,平复了下来。
颜启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他平常睡觉,也这么不安稳吗?”
庆伯摇头,“老奴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颜启昊提高了声音。
庆伯战战兢兢答道,“老奴……平素睡在隔壁。”
“不是让你贴身伺候吗?!”颜启昊大怒,但又不敢高声。
庆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郎君说在中都的时候,一向一个人睡,屋子里有旁人,便睡不安稳。”
“有旁人便睡不安稳?”颜启昊喃喃,他竟是一个贴心可靠的人都没有吗?
“对了!三郎君曾经问起一个公公的下落,说是满头白发,不会说话……”
“述羽!你是说述羽?!”颜启昊激动得站了起来,按住了庆伯的肩膀。
庆伯不解,一脸迷惑的看着颜启昊。
“你先起来,音儿,他还说过关于这位公公的什么事?”颜启昊按耐住激动,缓缓说道。
“三郎君只说担心这位公公无处可去,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暂去惠民署栖身。”
“惠民署?!”颜启昊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他了?!快!你快找人拿上我的札子,连夜去惠民署,务必恭请戴神医过府,就说音儿病了,急需他诊治!”
戴子和一进门,顾不上旁的,便一把拉过颜音的手臂诊脉,又解开颜音的衣服,在他的几处穴位上下了针。
颜启昊在一旁看着,见戴子和黑着一张脸,不知吉凶。想问,却又有些心虚,不敢开口。
戴子和一边起针,一边指着颜音胸口上,那碎瓷割出来的伤口冷冷说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那伤口有一寸长,很深,被湖水浸过,肌肉翻卷了出来,看上去很是严重。
颜启昊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那是自己打的这种话。
“哼!”戴子和冷笑,“怕不是被王爷打的吧?”
颜启昊没有出声,但脸上尴尬的表情已经承认了一切。
“王爷还真是心宽呢!这个位置,稍微再深一点儿,就扎进心脏了,到时候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王爷就一点也不后怕吗?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王爷若这么厌弃这孩子,不如过继给我可好?”戴子和一边给伤口上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怎么行!?”颜启昊大急。
“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庸医误了,调养失当,母亲新丧正当身心虚弱的时候,又在军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身子已经是雪上加霜了。被王爷重打之后,又在雨中淋了一夜。他身子什么情况,他刚去中都的时候皇上应该跟王爷说过,否则也不会给王爷赐婚了……他身子这状况,他自己也未必十分明了。王爷既然什么都清楚,还会这么对他,不是厌弃他又是什么?”
“不是说善加调养就没有什么大碍吗?什么病调养了七年还没调养好?”颜启昊皱着眉头,很是奇怪。他常年在军中,看惯了那些军卒的生老病死,受了伤,将养一阵,好了就好了,死了就死了,再不然就像谢德这样,废了,再也上不得战场,却从未听说有人病了十来年不好,但又看不出任何明显症状的事情。
戴子和摇头,“富贵人家的孩子,和贫贱人家是不同的,像他这样的体质,若生在贫贱人家,活不过周岁就死了。但生在王爷这样的大富大贵人家,衣食照顾都很周到,便活了下来,但身子的底子却极差,受不得半点风寒劳累。就像是那梅花,若强要把它移到极北苦寒之地,如果悉心照料,也是能活的,但是一个疏忽,或是天气骤变,很容易便死了。”
颜启昊默然不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痛悔交加。
“他本应从立冬起,直到立春,连续服三个月的药,只怕是进得府来,一副也没服过吧?”
颜启昊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身上应该还有杖伤,想必也是王爷打的,他犯了什么错在下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大错,若是大错,早被王爷打得爬不起床,也就不会溺水了。”
戴子和的语气冷冷的,不紧不慢,但听起来却是句句诛心刺耳,锋利如刀。颜启昊这才发觉,颜音说那些尖刻气人的话语的时候,语气跟戴子和一模一样。
颜启昊张了张嘴,刚要说些解释的话,却听床上颜音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二、于今父子自师生
“师父!”颜音猛地扑到戴子和怀里,“您可来了!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呢!您快带我走吧!我先去惠民署给您打杂儿,后年去考医科,待高中之后再回来名正言顺的帮您!”
颜启昊听了这话,浓眉紧锁,这是什么话?堂堂宗室勋贵,近支王子,去考哪门子的医科?又想到颜音之前说过的除去宗籍的话,这孩子,竟是不想当自己儿子了吗?想到这里,颜启昊重重咳了一声。
颜音听到声音,扭头看了颜启昊一眼,那眼神空空洞洞的,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又像是刚刚清醒,还有些恍惚。接着便扭回头去,继续扑到戴子和怀里,撒娇道,“师父……”那语气,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
颜启昊一怔,这孩子,便是五六岁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跟自己撒过娇,总是规规矩矩的小大人模样。
“你给我跪好!”戴子和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一边说,一边按着颜音的肩膀,将他调整到跪坐在床上的姿势。
臀部的伤压在小腿上,疼的颜音眉头一皱。
戴子和见此情景,满脸都是心痛,嘴上却低声斥道,“跪直了!”
颜音乖乖直起身子,口中却委屈地叫道,“师父……”那又甜又娇的语气,听上去和颜童一模一样。
“你自己说,犯了多少错!”
戴子和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筷子粗的秤杆,红木的杆身,白铜包镶,想必是用来称药的。
“季节到了要吃药,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吃?你多大了?还要大人跟着屁股伺候,没人照顾你,自己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吗?”戴子和说完,便拉过颜音的左手,狠狠打了一记。
颜音粉白的手心,立刻泛起一道红晕。颜音疼得一缩手,又赶忙把手向前伸了伸,嘟着嘴,一脸的委屈,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颜启昊有些恍惚,这孩子像是换了一个人,对自己从不曾有这样的态度。小时候是一味的沉默隐忍,长大后又是针锋相对的争辩。
“这屋里这么冷,不知道生炭火吗?还是你爹买不起?!”啪的一声,又是一记。
听了这话,颜启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戴子和指着一旁颜音换下来的湿衣服,又骂,“这什么破衣服?!是你这身份的人该穿的吗?皇上赐给你那么多好衣服为什么不穿?那件皇上亲手猎的舍利狲端罩怎么不穿?留着给你后妈生的弟弟吗?还是都被烧了?”第三下,接踵而来。
那衣服其实并不粗劣,只是不够华贵,如今浸了水,满是泥泞,兔毛饰边皱缩成一团,显得肮脏残破。
这话说得很是过分,颜启昊的脸腾地红了,想要发作,却又压了下去,不仅仅是因为戴子和是皇上的救命恩人,也不仅仅因为戴子和和万民称颂神医,更因为颜音的身子,非他调养不可。颜启昊紧紧咬着牙,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戴子和却目不斜视,仿佛身边根本没这么个人。
颜音也觉得这话有点过了,才刚入冬,哪至于穿舍利狲那样的大毛衣服了,况且师父一个劲儿的提皇上,不过是要刺刺父王,让父王难受罢了。颜音扭头看向颜启昊,眼中带了一丝歉疚。
那一瞥,被颜启昊捕捉到了,却又不敢相信,那眼中的歉疚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像。
“还有,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古话你不知道?你看那么多书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啪的一声,又是一记重打。
颜音浑身一颤,又轻轻叫了一声“师父”,依然是撒娇的口气。
“你胸口的伤上药了吗?”
颜音摇头。
“为什么不上?“
颜音刚要张嘴解释,戴子和却又把话头抢了过去,“你父王不给你药,对吗?先不说他给不给,你找他要了吗?没要,对不对?那就是你的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知道你要了他也不给?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颜音摇头,同时手上又挨了一记。
颜启昊见颜音的手掌微微肿了起来,刚要出言阻止,却听戴子和又低声喝道,“趴下!”
颜音委屈的又叫了一声,“师父!”但终究不敢违拗,不情不愿的趴了下来。
戴子和一把褪下了颜音的裤子,第一次的青黄伤痕尚未褪尽,第二次的皮破血流又是那样红肿刺目,戴子和一看之下就急了,“你到底挨了多少打?你身上有脚不会跑吗?他是锁你了还是关你了?跑不了,不会托人找我吗?”
颜音扭过头,说道,“我就是用那个药方给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