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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意到了庙门前,伸手要敲门,又缩了回来,颓然低下头来,将额头轻轻抵在那门上,树桩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启昊看着,心中一阵抽疼,紧紧攥着拳头,似乎在无声的帮颜意鼓劲。
那一年,也是这样清冷的月亮,却并没有这么安静的夜色。那是夏天,蝉鸣阵阵,呱噪得让人心烦。
颜启昊抱着还未满四岁的颜意,一步一步走在这条斜坡上,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那一年,王妃乌林达氏病笃,卧床不起,已经无法再照顾两个孩子。长子颜章已经七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次子颜意刚满四岁,正是粘着大人的年纪,成天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娘亲。颜启昊便下定了决心,带颜意去见他的亲生母亲,希望能用亲情化解康灵好的仇恨,至少,让她愿意照顾这个孩子。
同样,颜启昊徘徊在庙门外,敲门的手,几次举起又放下。四年不见,灵好如今是什么模样?像初相见时的英姿飒爽?还是如孕中的暴戾癫狂?亦或是早已青灯古佛,心如槁木死灰?
“爹爹,我亲娘长得好看吗?”一只小手,轻轻拂过颜启昊唇边的胡须,稚嫩的声音,在静夜中是那样动听。
“好看……”
“和母妃一样好看吗?”
“一样好看,但相貌不同,你见过爹爹书房中那副画儿吗?画着一个红衣服女子的那张。”
“我知道,大哥说那张画画得是红线盗盒。”
“嗯。你亲娘的相貌,就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样美。”
“真的吗?可是娘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呢?”
“因为她生爹爹的气了,不肯原谅爹爹。”
“那我去劝她不要生爹爹的气,爹爹最好了!”
“好呀!你要是能劝动你娘,算你大功一件!将来爹爹亲自教你枪法,带你上阵打仗。”
“好啊好啊!”颜意高兴得连连拍掌,“要是我能劝娘亲出来,天天跟爹爹在一起,爹爹又怎么赏我?”
颜启昊抿嘴轻笑,“那爹爹这铁鹞子军的帅印,就交给你了!”
“真的吗?那说好了,爹爹可不许耍赖哦,我们击掌!”
颜启昊伸出手来,和颜意那雪白粉嫩的小手轻击了三下。颜意便迫不及待的,径自敲响了那紧闭的黑漆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门环。
静夜中,颜意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挺起身子,举目向四周环顾。
颜启昊向树影中缩了缩,生怕被颜意看到。
颜意怅然转过头,叹息了一声,轻轻扣动了门环。
那声叹很轻,但在颜启昊耳中,却宛若雷鸣。其实隔了这么远,颜启昊根本无法确定,那声叹息,是颜意发出来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颜启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叩响了门环,一声,两声,三声……颜启昊停了片刻,见没有人回应,又继续去叩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黑衣妇人,却是伺候康灵好的仆妇。
“红姑,王妃病重,再没精力照顾这孩子了,这孩子天天闹着要娘,能让他见见你家小姐吗?再怎么样,孩子是没罪过的,你看,他出落得多可爱……”颜启昊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出来,生怕红姑不让自己开口,忙不迭的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红姑冷冷说道,“王爷请回吧!这里没有这孩子的娘。”说完,竟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没有给颜启昊任何机会。
颜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夜很静,颜意的哭声很清晰,府中没有人敢出来多事,只有颜意的哭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在夜空中飘着。
颜启昊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突然下定了决心,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将还在抽抽噎噎的颜意放在了上面,蹲下身来,双手按着颜意肩膀郑重说道,“意儿,你听好,你亲娘就在里面,但她生爹爹的气,所以连你也不肯见。爹爹现在离开这儿,或许你娘就不那么生气了,你继续哭,哭得声音大一点儿,等你娘心疼你了,就会开门出来见你了。”
“爹爹……我怕黑……我不要……”颜意一边哭,一边扯着颜启昊衣袖不松手。
“不怕不怕……爹爹就在下面看着你,你看,就是那颗老松树下,你就当和爹爹、娘亲玩游戏,好不好?你要是能把娘唤出来,你就赢了!”
“赢了爹爹就教我怎么带兵打仗吗?”
“是啊!赢了你才是智勇双全的小元帅,元帅是不能怕黑的。”
“好……”颜意抽噎着点点头。
颜启昊拿出帕子,为颜意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方一步三回头的走下山去。
颜意扭头看着颜启昊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那天,颜启昊也是站在这大树下,不错眼珠地盯着庙门前那小小身影,耳畔满溢着阵阵哭声。那哭声,起初还有一点干嚎的意思,但随即便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颜启昊靠在树上,闭上眼睛,手指紧紧的抠着树皮,只把那棵马尾松鱼鳞一样的树皮,一片一片,抠下了许多。
就在颜启昊再也无法硬起心肠,想要要迈步过去抱起颜意的时候,颜意突然福至心灵,大哭道:“爹爹!呜呜……爹爹你不要走!爹爹——!呜呜呜……你怎么不要我了?娘!娘!呜呜呜……你快来救我,娘……”颜启昊身子一震,停住了脚步。
颜意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王府,让颜启昊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抛弃了这个孩子。
正这时,那扇门再一次吱呀一声打开了,那锈蚀的门枢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但在颜启昊耳中,却犹如伦音。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一十、青灯古佛本无心
颜意站在那黑漆大门前,看着那龟裂剥落的漆皮,那已经爬到齐腰位置的苔痕,也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自己还不到四岁,就坐在父王的外衣上,就坐在这门前,那时,这门上的黑漆乌油油的,像是娘亲的一头乌发。如今,娘亲的青丝已经染上星星点点的白,自己的个头,也已经和父王一样高了,这门,也愈发破败不堪……
颜意抬头看了看月亮,想着,从那一次开始,每逢十五月圆之夜,自己便要来到这里,已经成了定列。或次日,或三五日,或七八日,再从里面的出来,全凭娘亲的心情。只是,那日门外那个小小的孩童,全然没有想到,门内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更加没有想到,从此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每月一次的母子团聚,会让自己视为畏途,又好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又一次,那锈蚀的吱呀声响了起来,大门向两边分开,一个黑衣的瘦小妇人,幽魂一样飘了出来。颜意点点头,略一伸手示意,那妇人便引着颜意,走进了大门。
门,缓缓地关上了,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轻轻靠在树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出去。
颜音跟在那黑衣的红姑身后,默默走着。没有灯,清冷的月光洒在草木葱郁的院落中,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这让颜意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情景……
幽暗的殿宇中,烛火的光明灭不定地跳动着,那女子盘膝端坐,一头乌发结在顶心,发上覆着纯白的逍遥巾,一身白色的右衽布衣一尘不染,连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配上那姣好端正的面容,看上去不像盗盒的红线,更像是白衣观音,只是她表情冷厉,比观音多了几分杀气。
“果然比画上的红线还要漂亮。”颜意心中,是有几分欢喜的,咧开小嘴,眉眼弯弯地问道,“你是我娘吗?”
那妇人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说得什么鬼话?!”
颜意吓呆了,圆睁着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不会说汉话吗?”那妇人又厉声怒喝。
汉话,颜意是能听懂的,毕竟燕京是个五胡杂处的城市,除了说女直话的,就数说汉话的人多,家里的下人也有一半是说汉话的。听,虽然能听懂,但是说却说不出几句。当下颜意嗫嚅答道,“只会一点点……”说完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那妇人皱着眉头,一脸嫌恶的表情,好像眼前这玉雪可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而是一团腐肉白骨,“红姑,你去教他汉话,不要让我再听到一句女直话!否则拿针把他的嘴给我缝上!”
颜启昊依旧靠在树上,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庙门,不愿意离去。“不知道意儿在里面好不好,他们母子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颜启昊想着,又回忆起当年颜意第一次从里面出来的情景……
那夜之后,又过了三天,红姑抱着颜意,交到了颜启昊手上,只说了一句话,“小姐吩咐,以后每个月十五,让这孩子过来。”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意儿,你见到娘亲了吗?娘亲漂亮不漂亮?你喜不喜欢娘亲?”颜启昊笑着问道。
颜意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喜欢!我再也不要去见她了!”
“为什么?”颜启昊眉头一皱。
颜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打我……这里……还用针扎我,全是血……”说着,颜意摸了摸屁股,又把手伸到颜启昊面前,那只柔嫩的小手雪白无瑕,但颜意看着手心的眼神,却像上面满是淋漓鲜血一般。
颜启昊眉头紧锁,盯着颜意澄澈的眼睛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走,爹爹带你去洗个澡。”
颜启昊将颜意的衣服脱光,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伤,方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你娘打你哪里了?扎你哪里了?”
“这里,还有这里!”颜意分别用两只手,在左右臀部戳戳点点。
颜启昊凝神细看,见臀部确有几处浅浅红晕,但并不明显。孩子皮肤幼嫩,便是抱上一会儿也会被胳膊硌出印子来,倒不像是打的。身后依稀有几个红点儿,也说不清是不是针扎的,颜启昊也见曾王妃做女红不小心刺到手,但次日便好了,不会留什么痕迹。这些红点儿倒更像是被蚊虫叮咬的,颜意的头脸胳膊上也有一些。
家庙里的一切饮食需用,王府有专人每日供给,颜启昊一向很少过问。“应该派人给她们换个新帐子,再送些艾草进去……这孩子以后会常常进去住,日常用的东西,也该备一套在里面,要差人去看看她们还缺什么,有什么东西旧了需要更换……”颜启昊心中想着,手中却没有停下,用布巾撩着水,轻轻给颜意洗着身子。
“啊!爹爹……不要!好痒啊……”颜意从小便怕痒,似乎浑身上下长满了痒痒肉,半点也碰不得。
颜启昊见颜意咯咯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更觉得这孩子之前说的挨打挨扎有点夸张,只怕是因为不想去见他娘,瞎编的理由。
“意儿,你娘用什么打的你?是她亲自动手还是让红姑动手?”
“用这个!也是湿的。”颜意指了指颜启昊手中的布巾,“是娘打我,红姑在一边按着我,不让我动。”颜意带着鼻音,很是委屈。
颜启昊心中莞尔,用浸湿的布巾打人,能有多疼呢?又是灵好自己动手,只怕是这孩子顽皮不听话吧?灵好一天都没带过这孩子,又是个火爆性子,自然没什么耐心……毕竟母子连心,多相处一段时间,慢慢就会好了。
眼看着王妃的病拖不过今年了,若她去了,偌大的王府便没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