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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王妃的病拖不过今年了,若她去了,偌大的王府便没了女主人……在颜启昊心中,还存着一丝和康灵好重归于好的希望,若颜意能讨得他娘亲的欢心,慢慢软化了坚冰,这个希望,也许还能成真。想到这里,颜启昊又问:“那你娘为什么打你?”
“她不让我说女直话,非要我说汉话。”颜意大声告状,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
“是吗……你娘亲自教你汉话吗?”
“不是,她让红姑教,她来考教,说得不对就打我,还用针扎我!”
“那一定是你不听话,没有用心学。”颜启昊爱怜地轻轻刮了一下颜意的鼻头。
“我为什么要认真学?我是女直人,为什么要学汉话?”颜意不服。
“可是你娘亲是汉人啊。”颜启昊依然很有耐心的轻声细语。
“我才不认这个娘亲,她对我凶,我不喜欢她!我再也不要见她!”颜意见爹爹不向着自己,委屈万分,冲颜启昊大声吼道。
“胡说!”颜启昊轻轻打了一下颜意,隔着水,也没用多大力气,声音虽然响,但那酪酥一样的雪白肌肤上,也只是多了一抹红,在水波的映衬下,淡淡的并不分明。
颜意却委屈得嚎啕大哭。
颜启昊也不理会,只默默为颜意洗着身子。这时候颜意只顾着哭了,全然忘了痒。
待颜意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颜启昊才板着颜意肩头,正色说道,“意儿,不管你娘对你怎样,她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娘亲,你要好好孝顺她,‘孝顺’的这个‘顺’字,意思就是听父母的话,不能违拗父母,就算父母说的东西你觉得不对,也要照做,知道吗?”
颜意对颜启昊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话。
颜启昊压了压火气,再度温声说道,“你娘教你学汉话,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要用心学。以后每月十五,都要进去陪你娘。她心情不好,你要多宽慰她,知道吗?爹爹有你和你大哥两个孩子,你娘却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不认她,她会伤心的,知道吗?”
颜意低着头不吭声。
“说话!”颜启昊有几分不耐烦。
“是……爹爹……”颜意头也不抬的回答道,那声音小小的,闷闷的,两滴泪,滴在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倏忽便散了,再也没有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一十一、归心一念犹燃指
一步,一步,颜意随着红姑,渐渐走近了康灵好修持的正殿。一丝怯意突然袭来,让颜意觉得头皮发麻,只想拔足奔逃,但两条腿却如灌了铅一样,半点也迈不动步子。
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想逃,却逃不掉,想倾诉,却找不到肯聆听的人,久而久之,也懒得开口了……在这里挨了打,受了委屈,出去说给父王听,父王不信,说给大哥听,大哥劝自己隐忍。其实可能也并不是不信,只是大家都不在意,又没有什么明显的伤,既便是真的受了笞楚,也只是扑作教刑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那些伤痛却是真真切切的,默默承受,默默愈合,而后等待下一个月圆的轮回……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恐惧的癫狂。也曾挨过父王的打,甚至被打得更重,更痛,但自己能够理解父王的彼时的心情,愤怒,悲伤,气恼……但在这里,一切都让人难以捉摸,娘亲也好,红姑也好,都像是活在阴阳交界的人,让人难以明了她们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几年来,娘亲逼着自己说汉话,写汉字,读汉书。背诵抄写《康氏族谱》、赵国的《太祖御旨》、《太祖兵法》……一切跟南赵有关的,微不足道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只要娘亲想得起来的,都逼着自己一遍一遍誊抄,背诵。稍有令娘亲不满意的地方,等待自己的便是痛责,这不是扑作教刑,更像是泄愤……还有娘亲那些反反复复的回忆与咒骂,骂源国,骂父王,也骂自己……一遍一遍陈说着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将陈年的血痂揭开,露出里面淋漓的脓血,听得人毛骨悚然……所谓娘亲,不过是给了自己生命,同时又一遍一遍在自己耳边教自己仇恨父亲的那个人吧?这个人对自己真的有爱吗?颜意自问,但是却无法自答,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全身发冷,如堕冰窟。
颜意一边想着,一边恍惚地踏入了殿中。
鼻端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气味,颜意抬头看去,只见摇曳的灯火之中,一簇火焰,诡异地跳动着。
颜意定睛一看,愕然发现那火焰来自娘亲左手的食指,那手指上裹着白色纱布,第一指节已经将将燃尽,油脂如烛泪一般溢了出来,将那纱布染成了黄色。
燃指供佛?!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颜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嘶声问道。
康灵好朱唇微张,嫣然一笑,露出一排珍珠一般细白整齐的牙齿,“我做的,就是你看到的。”
这话,大有禅意,说这话的人,面容端庄,姿态娴雅,但颜意只觉得背后一阵发麻,像是看到了化身观音的鬼魅。
“母亲……你不要这样……”颜意无助地垂下头,不忍再看。
“去做我让你做的事。”康灵好淡淡说道。
“不……不要……”颜意用力摇着头。
颜启昊细细打量着身边一身戎装的颜意。
清晨的阳光,照在颜意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微微发着光。这孩子的身材、相貌,动作举止,无一不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枪法和自己不是一路,而是谢德传授的,轻灵有余但刚猛不足,倒是更符合他的性子。
这一次,这孩子在里面只待了一晚上便出来了,但脸上却写满了疲倦,搞不好又是一夜未眠。康灵好待颜意不好,颜启昊是知道的,但又不愿意深究,毕竟是母子,总不能拆散他们,让他们不再见面,若那样,只怕灵好的怨气更重,只是……委屈了意儿……
想到这里,颜启昊有些心疼,“昨夜是不是没有睡好?若是倦了,今天便歇一天吧,不必随我去校场了。”
“父王,我没事。”颜意恭恭敬敬的回话,说完,还用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似乎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点。
颜启昊见颜意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微笑了,又问道,“你娘的身子,还好吗?”
“不好……”颜意眼中有了一丝潮气。
“怎么个不好?要不你劝劝你娘,让戴提举帮她把把脉?”
颜意摇头,“娘的病,是心病,之前彭大夫进去看过一次,也把了脉,开了方子,但娘却不肯服药。”
颜启昊皱眉,“那该怎么办?”
“父王。”颜意突然跪了下来,“放娘亲回南吧!”
颜启昊微怒,“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父王,我知道我作为小辈,不该说这种话,更不该拆散自己的父母。但娘的身子自月子里落下病来,便一直不肯医治,终究是个隐患,而且她……她似乎心智上也……”说到这里,颜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用手指着太阳穴,闭上眼睛,痛苦地摇着头,两行泪,自脸颊滑落。
“不许胡说!”颜启昊低喝。
“我没有胡说,娘现在在燃指供佛,一根食指,已经去了一半。”
“啊?!”颜启昊听了,也不禁动容,呆了片刻,方缓缓说道,“或许她只是潜心向佛,消除罪业,这是大功德,自古以来,很多高僧都曾经这样做过。”
颜意大力的摇着头,“不、是……娘连头发都不曾落,怎么可能是潜心向佛之人?”
“真的吗?!”颜启昊眉毛一挑,很是惊讶,“她、她当年是剪了头发的啊……难道又蓄起来了?她的头发,还如同当年一般?”
颜意轻轻摇头,“头发很长,但是已经花白了……”
“她还不到不惑之年啊……”颜启昊轻叹。
“是啊!”颜意膝行两步,凑近颜启昊,“爹爹,娘这是心病,她一心一意想着南赵,恨着大源,您就成全她吧!趁现在两国和谈,战火停息,就放她回南吧!她去了这块心病,或许身子就好了,还能多活几年……”
颜启昊默然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和你娘,是皇上赐婚的,她若真想回南,按规矩要双方签署和离书才行,你让她拟一封双方不相和谐的和离书,一式两份,签字画押,递出来吧!她既然不肯见我,也只得如此……”
听了这话,颜意眸子里的光蓦然淡了,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低下头,没有答话。
颜启昊见颜意这个样子,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分明是意儿想让灵好回南,并不是灵好自己的意思。想到这里,颜启昊缓缓说道,“意儿……这么多年来,你总是跟父王说你娘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却不知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掺了水分?爹爹知道你跟你娘不亲,但你不可趁你娘跟爹爹赌气,爹爹没法跟她见面,便从中离间啊!”颜启昊这话说得很重,但语气却是充满了感慨,并没有怨怒。
颜意听了,却咚的一声磕下头去,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一十二、毒雾瘴尘决生死
颜启昊抚摸着颜意的顶心,叹道:“你可不许诓骗爹爹……你娘对你再不好,也是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娘亲,你要好好孝顺她,她既然嫁入颜家,生死都是颜家的人,亲王的姬妾和离,还未有先例,徒然让人笑话,你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爹爹!”颜意泣道,“那么……娘身患恶疾,神智昏聩,已经符合七出之例,您休了她可好?”
“你胡说什么?!”颜启昊大怒,挥掌要打,但手到中途,又缓缓收了。
“怎么又不戴头盔?说了你几次了,怎么就是不听?”颜启昊见颜意头上只带了个皂色璞头,和全身戎装很不相称,便轻声斥道。
颜意凄然一笑,“您知道吗?我不到十三岁时便剃了发,剃完发进去见娘的时候,娘勃然大怒,骂我是源狗,是杂种,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七天之后我出来,头上的红肿已渐渐消了,被头发遮掩着,几乎没了痕迹,您也只说了一句找大夫看看……我自那以后却时时头晕,两个月后,和大哥、三弟在水畔走着,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栽到了水里,失去了知觉,大哥……大哥他为了救我……”颜意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颜启昊愕然睁大了眼睛。自长子颜章溺水之后,颜启昊因为伤心悲痛,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也从未问过颜意溺水的原因,只是深知颜意从小水性精熟,那次溺水,必然是贪玩所致,谁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颜意继续低着头喃喃说道,“自那以后,我便戴不得头盔,一天戴下来,夜里便疼得想要撞墙……那个十五,是我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都过得那么不堪回首……”
颜启昊缓缓伸过手来,轻轻抚摸着颜意的头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意似乎从颜启昊轻柔的动作中汲取了勇气,咬了咬牙,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双手颤颤巍巍的捧了起来,仰起脸说道,“爹爹,娘逼我把这毒药下到爹爹茶里,否则,她还会再燃第二根,第三根指头。”
“你胡说!”颜启昊一巴掌打了过去。
颜意被打得身子一歪,但立刻又直起了身子,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