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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竟有这样女子。
姿容这样华美,以至于这轻乘小轿看上去只是为了遮掩她的身家——牡丹绣红裙,钗鸾压绿鬓,满头满身的珠翠,可算得上是极致富贵甚至于俗艳。她又正以袖掩面,明明只见得鼻梁之上半张面孔,看来犹如以眉峰画山,浓淡皆非寻常色,更美目含情,盈盈秋水两边填,半张脸一瞥之下的绝色,便将这金线牡丹点翠鸾凤都压得毫无颜色。
可将人震慑,竟想不起其他任何事来,这喧哗狼藉,忽然只余一片寂静。
她垂下手,抖袖,粉面乍现,眉目间一片宁静。
“听奴一言。”
所有人似乎都轻轻屏住了呼吸。
连柳宫海与梁徵也不例外。
她再次笑起来时,仿佛空气动荡。
“各位,听奴一言。适才听说,这位大侠要寻找谢欢?”
她看着柳宫海,柳宫海怔了一怔,才回答:“是。”
“可是首辅谢大人之子,谢欢谢公子?”
“正是。”
那美人表示明了地点了点头,“若是寻找谢公子,倒是好说。谢公子与奴有约,三日后挽花楼一见。几位若想与公子相见,三日后,几位也来挽花楼就是了。”
“挽花楼?”梁徵觉得这名字陌生,不像是江湖上什么门派相关的地方。
美人特别冲他笑了一笑。
梁徵呼吸一滞,这次却缘非被美色震撼,而只是想起别的什么。
“青楼。”越岫传音在他耳旁。
然后是水瑗传音补充:“京城最大的青楼。”
“挽花楼……姑娘可是姓薛?”柳宫海也想起一些东西,只是说话时已不敢看着美人的脸。
“奴家薛雚苇。”美人低眉而答,深深万福。
京城第一美人。
挽花楼主人薛雚苇。美艳到使深宫中皇帝都愿意微服轻身出禁门,只求一访的女子。
梁徵没有素日越岫那么无所不通,对挽花楼或薛雚苇的传说一无所知。但这个名字是听过的。
谢欢在芙柳堂托凌微寄走的信,薛雚苇正是收信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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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雚苇之名,京城左右显然广为所闻。
因其艳色而寂静的林中,于是响起各式的窃窃私语。能见美人一面,滞留野外好像也值得了。只可惜如此绝色,陷落风尘。
但薛美人恍若未觉,只是说下去。
“谢公子素来精灵古怪,谁也不知他是否就真在这一路。与其在这里侵扰平民,不如等上三日。柳大侠之侠义心肠,这几日还是容得的罢。”她半侧了脸,仍举袖挡住,仿佛刚才一瞥只是为了自证身份,而薛美人这一面千金,怎能再让人看得。
是了,以薛雚苇之名,别人如何假冒。这样倾城之色,难有二人。
“薛姑娘之意?”柳宫海把目光停留在她裙上牡丹花蕊上,平稳地问。
“三日后城内挽花楼,奴自会劝得公子恭候。”薛雚苇微微垂眉,清婉缓慢,好一份娇声,只觉得叫人不由得不从命一般,“如此,柳大侠便也不必为难这几位。我们好各自散去罢。”
“仅凭姑娘一言,在下怎知一定得见。谢欢返回京城后重重防备,我可不容易再见到他。”
“柳大侠,奴家弱质女流,怎敢欺瞒。若奴此言有虚,各位尽可随时上门问罪。挽花楼常开大门,恭迎贵客。 ”薛雚苇再次万福,真容再现,众人都无声地抽了一口气。
挪不开眼睛,一生或是与美人只有这一面之缘。
哪怕挽花楼分明青楼馆风月地,她后半句别有意味,都叫人毫无知觉了。
耽搁许久,林中已渐渐暗下来,入夜有人潜踪而行更难查探。而周围人等无论江湖田园,都只怔怔地盯着薛雚苇看,士气尽失,柳宫海明白要继续与在场众人纠缠也难以维持。
索性如此卖薛美人一个面子。
柳宫海反转长剑收了杀意,抱拳道:“既然薛姑娘这样说,一言为定,我们三日后挽花楼见。”
就此干脆地拜别,招呼众人离去。
若不是薛雚苇立时便回了轿上去,人们似乎还要更为恋恋不舍一些。
被困半晌的好些百姓也这才如梦方醒般,挨个儿近轿来道谢,都是旁边婆子一一不耐烦地应了,把这些人从轿边赶开。
水瑗原本不想麻烦,这女子未必在意一声致谢,马上就要走,被越岫按住,“等。”
等一等。
“三师兄等一等。”居然梁徵也说。
水瑗眯起眼睛,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直到众人都散去了,越岫才把水瑗一看。水瑗会意,同他走上前去,施礼笑道:“薛姑娘不费一刀一剑,就此化解干戈,在下佩服。果真佳人倾城。”
“说笑了。”薛雚苇在轿内说,“既已无事,三位,我们也就此别过。”
越岫没有移步的意思,定定站在轿前,使轿夫们不能前行。
许久之后,轿内薛雚苇好像终于放弃与他僵持,唤轿夫放下小轿与婆子一同后退避开,自己仍坐其中。
“你是谁?”越岫这才忽然开口。
水瑗听到,侧过脸去若有所思。
轿内静了一静,不久后有人轻笑:“越师兄厉害。”这回,就是熟悉的声音了。
“谢公子。”后面梁徵说。
越岫是梁徵的师兄,与谢欢自然完全无关,但已是说笑,便随随便便也能把师兄叫出口。
越岫说:“你也是。”
大约是说你也很厉害。
谢欢可能是听懂了,隔一阵子,说:“扮了好几年薛姑娘,总该有些心得。可居然被人认出,真是无地自容。”
越岫没有说话。
水瑗正因为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随意拍着越岫的肩膀笑:“原来是谢公子……他没认出是你,他只是觉得你不是薛姑娘而已——他认得出你不是姑娘。”
又一阵静默之后,谢欢也就笑了,“迫不得已,实在惭愧。”
即使被识破身份,他仍然没有重新下轿来相见。
梁徵在越岫与水瑗身后盯着那道轿帘。
越岫从来敏锐异常,从来什么都瞒他不过,只怕是天赋而非修为高低的原因。但这样的越岫也没完全看出是谢欢。毕竟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伤痕仍是狰狞。如今不过才过不到两日,哪里能恢复这样面貌无瑕,这样艳惊四座。
但梁徵是真的认出来。谢欢改变了声音姿态,薛雚苇是无可挑剔的女佳人,即使他从前也见过谢欢异装,但是那回谢欢也许是刻意画得浓艳丑陋,与如今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也曾是依稀可辨的国色。
何况如今。
他想这数日同行,虽然谢欢疤痕满面,但在他印象中的面孔其实与伤痕无关,就是与刚才眼前那一张类似的脸。
只是稍微轮廓英挺,目如朗星,将裙钗换了袍巾。无论如何,终究是这个人。
他其实知道谢欢长什么样子。
“既然是谢公子,那就好说话了。”水瑗慢慢收敛些,只维持了微笑,“不过谢公子,柳宫海认不出你这当中亦有侥幸,若我们阻住他,你也正好容易脱身,何苦现身说话。”
“我自有打算,水师兄何必相问?”
他这么说,水瑗从善如流地不问了,“也正好,我们与谢公子也还有话要说。”
“好说。但谢欢即是薛雚苇,此事望三位替我保密,我也有逼不得已之处。至于三位有什么想问,我但凡能言,一定回答。”谢欢说,略微高声了些叫梁徵,“对了,梁大侠。”
梁徵上前两步,“怎么?”
“方才阻柳宫海那一招,不可在人前再用了。承天教招数虽然精妙,但于武林中不容。”谢欢说,“天下能教你那招之人只有一个,便是那天在柳宫海手里救下我二人的前辈。我呼他名为烈云,但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真名姓。”
梁徵被柳宫海叫出是魔教招数,便渐渐已有怀疑,此时反而不太惊讶,“果然如此。”
“果然是承天教中人?”是水瑗问。
“不是。”谢欢说。
“莫非是大内高手?”梁徵问,这一日早是如此猜测。
谢欢顿了一会儿,“不错。承天教三十年前已然覆灭,世上不存承天教中人。至于烈云,他如今只是供职大内保护陛下,与武林无关。这回若非因我之故,亦不会与柳宫海照面。此后他一定也不会再现身,三位放心。”
水瑗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这么说,他确实曾经是承天教之徒?”
“事关宫里,我也是看在梁大侠之面,才坦言这么几句。既然已经身入禁宫,与武林无涉,从此已是两不相干。前生之事,何必追究。”谢欢似乎仍然有所保留,迟疑着继续,“我身上所携所有承天教宝物,都是烈云暂借。”
“天魔印现在柳宫海之手。”水瑗说。
“不妨,外人拿到也是废物。日后我再想办法取回,不是急事。”谢欢说,“烈云其人,三位若是不信……”
“信。”越岫说。
水瑗眉眼舒展,“既在大内,柳宫海也奈何他不得。”
“请不要外传。”谢欢说。
“得不到消息,柳大侠不会罢休。即使他罢手了,江湖流言也不会平息。”梁徵道,“三日后,公子当如何?”
“自有打算。”
“谢欢!”他继续敷衍,梁徵不悦地往前,穿过水瑗与越岫中间要去掀谢欢的帘子,但他不为相逼动作不快,一只皓腕伸出帘外,按住了他的手。
“梁大侠。”谢欢道,“身携魔教宝物,又相交一身魔教武功的人,我自知千言万口分不清,一面之词难为信。梁大侠若还有疑虑,可以随我回京,看我了结此事。”
既然他这样不乐意,梁徵也就收手回来,稍加思虑,就说了:“好。”
事关魔教,便是牵涉武林而非他一人心软可以左右之事。如同早前烈云的说法,他确实需要知道谢欢是什么人,需要知道自己并非心软误事。若是救人有错,自然应该亲手扳转回正道。
何况从塞外到京郊,既然都已过千里,怎忍得不把他这最后这一段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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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越岫和我在山上等你。”水瑗愉快地决定,“师父面前小梁不用担心。”
“两位能否再帮我一个小忙。”谢欢似乎苦笑,“外面这些兵将是我往昌津城借来,无法眼看他们曝于荒野,天色已晚,能否帮我将他们救醒,趁夜从小路返昌津才是。”
“小事一桩。”水瑗应允。
“你还要乘轿走么?”梁徵问。
“梁大侠还有别意?”
“我可以直接带你走。”梁徵说,一顿,“大概会快很多。”
谢欢短暂沉默。
水瑗把越岫一拖,“那就这样。我们帮你救人,你们慢走。”他说着就拽了越岫走开,果真去旁边地上查看那些在迷烟或与柳宫海的打斗中失去意识的兵将。
梁徵没动,等谢欢开口。
并没有太久,谢欢说:“我同张婆说几句。”他从轿窗伸出手来向外招了招,之前那凶神恶煞的婆子就大步过来,凑近听他吩咐,梁徵便退后几步。
梁徵看着他蔻丹染过的指甲。
落英飞上笋芽尖。
可惜他未能生为女子。否则……
否则什么,念头荒唐,一跳而开。
谢欢似乎吩咐了他们稍后依然抬轿回城,用的是薛雚苇娇软的女声。装得像极了,他全身上下都不如这副声音叫人难以辨识。
婆子听完吩咐就退下,又去转述于那几个轿夫。
梁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