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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蒙圣恩所托一路巡查,但半个月前我已经免了仪仗及护卫。微服出关前来西域一事,所知者寥寥。挨个儿算过来,此事自然有头绪了。”
“哦?”
“徐兄既然造访,想来令尊大事已定了。”
“哪儿有什么大事,谢大公子跟我说笑呢。徐某不过来跟大公子叙叙旧。”
“哦,既然徐兄有意叙旧,我陪徐兄就是。”
谢欢咽下险些出口的咳嗽,勾出笑容来。
徐仲酉之父与他父亲同朝为官,他二人又同年考过功名,也算相识多年。如今有这样局面本该觉得困窘,但因为意料之中,谢欢只觉得可笑。
“在我到来前,看来这边的兄弟们已经把大公子招待得不错。”徐仲酉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
这是为了让他觉得羞耻。谢欢知道自己现在衣不蔽体,四肢大张,满身血痕,是可想象的最软弱姿态。仿佛觉得还不够似的,徐仲酉从摆在囚室正中的软椅上站起来,丢开折扇,伸手用指尖划过他的腰线。
血液混合刚才浇下的清水,在皮肤上留下不舒服的冰冷及粘腻感。
好像被一只手伸进腹腔翻搅,谢欢觉得连续的刺痛简直要再次让他昏厥。但熟练地忽略下身体的感觉,他还是笑起来,满目真诚无谓地注视近在咫尺的同龄人,好像颇为享受这触碰。
徐仲酉略显不安地缩回手,退后一步坐回去,“谢大公子。说到叙旧,昔日大公子可不是这模样,我总以为这些年阅尽风流不过是大公子掩人耳目。到如今此地只你我故交两个,并无外人,何必再扮这般。”
谢欢往上看了看天花板,室内黑暗,只看到一片混沌。“你记得吗,”他说,幽幽地,“我爹并不怎么喜欢我。”
徐仲酉眼光一厉,收回来刺向他,“我可不记得这样。当年你那几笔破烂文章,若非你父周旋,怎得连中二甲直取进士?”
“那么,如今你们绑我过来,一路上慢悠悠走了这么久,够给我爹送好多回信了,他要是有所表示,我怎么到得了这里?我以为朝中谁都知道我跟我爹都快十年不说话了。”谢欢含笑说完,轻轻咬着下唇。
徐仲酉猛然站起来,折扇柄用力戳到谢欢的肋骨,“那又怎么样?如果你爹不在乎,那我们就更不在乎,来日正好用你的人头为我们登坛祭旗!”
谢欢只有懒洋洋的表情,“我么,只怕分量不够。”
那柄扇子啪地从他额角打下来。
并不怎么疼,比早前盗寇们的拷打力气轻多了,毕竟是书生的手劲。但额边被磕出了血,顺着睫毛滴下来,眼前就一暗。
谢欢不想出力气把脸上的血珠甩开。
“你们真是听不懂我说话。坏话就罢了,连好话都这么大脾气。”他低声说到这里,又仍旧用那炽热的眼睛看着他,唇边勾着浅浅的笑容仿佛这一些他都不在意。他脸上留着之前被拷打留下的伤痕,新鲜可怖,但徐仲酉是他旧识,这眼神足以唤起人心里对他过往容貌的记忆。他这样轻松闲适,好像并不真的存在于现在这苦痛狼狈的境地里。
好像仍是被锦衣玉食养得风流放浪的富贵公子。
徐仲酉想要瞪视回去,但是无法将坚决的目光维持,视线下移,徘徊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间。
“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现在这很容易。”徐仲酉说,话语中的刻毒不能忽视。
谢欢没有及时猜出他要做什么,即使徐仲酉返回桌边拿了一把匕首靠近他的眼睛,视觉比痛意要先一步告诉他现实,但是直到疼痛持续了一阵并不消失,提醒他眼前不是做梦的时候,谢欢才相信自己脸上真的被划开了一刀。
然后第二刀,并且没有停止。
谢欢不知道自己能叫出那样凄厉的声音,好像垂死。
梁徵眼看着囚室中的人吹灭了灯光,似是想混淆他的视线。
但那人与上面的强盗们打扮不同,梁徵尚未完全辨别眼前的情况便失了视力,不敢贸然动杀念,持剑的手却不停顿,倒转手腕以剑柄重重撞倒那人,再一脚踏上,探手入怀摸了折子,立刻重新点着了火。
这间囚室不大,扑面的浓重血锈味让人作呕,地面的水迹里混合着干涸的血液与其他不明的污物。正对的墙上离地不高地吊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体,四肢被锁链拉开,满脸纵横的伤口难辨容貌,从新鲜血液还顺着他下巴往下滴的情况来看,刚刚他还在被折磨。
当然,从他褴褛衣衫后露出的皮肤,尤其下半身几乎不着寸缕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男子。
这里也并没有那位受苦的少女。
梁徵踏着那个衣冠整齐书生的脚上用了点力,“之前你们带着那位姑娘呢?”
“姑娘?”徐仲酉显然吓坏了,却露出迷茫的表情,片刻后突然扭曲成一张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好笑几乎疯狂的脸,“你就是那个杀了胡小七的人?你不是谢铭的人?”
梁徵没想理他的问题,“之前胡小七带着那位姑娘,在哪儿?”
“他就在那里!”徐仲酉躺在地上伸长手指,“认不出来吗……哈,还不是你们……哈哈不是,你不是他们的人……你不知道你在救谁……”
他指着那具不成人形的躯体。
梁徵没有听地上挣扎的书生在嚎叫什么,对他指的方向略略皱眉。再一次判断,确实是男子。他没有再思考和耽搁,果断地宝剑出鞘点出,锁链应声碎裂,在重伤的男子跌倒在地前,他弯臂接住了他。
拂开脸上乱发,极为依稀可辨的果然是那个艳妆少女的轮廓。
对自己先前的判断失准大为吃惊,梁徵轻轻抽了一口气,也记得探他脉象,赶紧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你知不知道你在救什么人?”徐仲酉嘶声喊叫,“你会后悔的!”
梁徵确实有点想问自己救的什么人,也好弄清事情原委,但怀中少年生死未卜,所受的折磨显然违背他平日所能想象,此人还这么不减气焰地嚎叫让他怒上心头,忍住了想要询问的开口。
但这个人没有武功,梁徵不想恃武伤人,随他去就好了。
解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体往肩上扛起,梁徵足尖点地,飞身掠出了囚室,穿过仍然一团大乱的营寨直往外逃去。
不太困难地甩开了强盗们的追赶,但已夜深,梁徵考虑在荒野中寻觅一个能够容身的休息地点。梁徵在细小的河流边燃起了小堆的篝火,试着将少年安稳地放下。沿河流行走不易迷失路途,梁徵大致还记得自己此前在这附近曾经走过的方向,独自回到官道上应该不难。但带着身负重伤的普通人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已经确认少年就是之前的少女,再想一会儿就能明白过来,可能是劫了大户人家的公子,为了避人耳目,或者为了将其羞辱,才将其扮作女子,总之都是不怀好意。想来那些强盗历日里恃强凌弱已成习惯,方才就该多下些狠手。
梁徵就检查过少年的伤势,就他的认识而言,那群匪寇固然是没让少年好过,但他身上倒并没有致命伤,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那些虐待他的人确实都小心避开了要害,没有特别要致他于死地的意思。
谁知道他们留着他是想做什么。一个备受欺凌的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还好遇到我。梁徵尚有余怒地想。至于救的人是男是女本身,并不紧要。
少年的气息很微弱。这里的气候不利于他快速痊愈,裹着风沙的寒风会吹透他的皮肤让他的骨髓都凝成冰霜,他看上去在醒过来之前,就会已经死去了。
梁徵把掌心贴着他的后背,缓缓送入一些内力,维持他身体的温暖。但少年的身体渐渐发烫,他冷极了,可是又陷入高热。梁徵想喂他一些清水,而少年即使失去意识,却还怎么都不肯张口。
只有让他靠着自己半躺,尽量轻松的姿势,让他呼吸不那么吃力。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梁徵感到束手无策。
是需要帮助的时候。
幸而,这里离氓山药谷应该不远。
氓山药谷,武林中曾经最鼎鼎大名的神医容长裔洗手退出江湖后的隐居之所。只有很少人知道它的确切所在,更少人知道神医其实早已过世,如今氓山药谷的主人是他留下的一双儿女——容蓉与容松,梁徵与他们已是旧识。
驱马驰入药谷的瞬间,暖风扑面而来。一入谷道路便已消失于葱翠树林,梁徵下马牵缰,扛了依旧人事不省的少年,凭借记忆中的大致方向步行摸索了近两个时辰,眼前才豁然开朗,显出屋舍田园来。
一道阴影从背后移近,几乎将他整个身体都罩住。
“梁四哥。”
冷不丁地,梁徵耳边响起声音。
“容兄弟。”梁徵回头,“别来无恙。”
神医之子容松有异常魁梧健壮的身材,样貌凶恶如庙里金刚泥像,但声音很温和,“有病人来?”一眼看到梁徵肩上的少年,他不打算客套,弯下腰查看。只面对到少年血肉模糊的脸,就惊得倒吸一口气,连忙去探他脉,只怕是已经死了。
片刻后,容松舒了口气,“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遭,我们进去吧。”
神医的房间比外面要更加温暖舒适,容松帮助梁徵把少年安置在榻上,重新探了脉象,又细细检查了他全身的伤势。
“如何?”梁徵问。
“不太好,这样的伤如果是梁四哥,应该不算什么,但是这个人没梁四哥的底子,我觉得说不定随随便便就能被要了命。”容松简单地说,又很好奇,“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路上看到有伙强盗带着他,看不过去,就把他救回来。”梁徵老实答道。
“四哥人真好。”容松真心实意地说。
“能治好他吗?”
梁徵这句话一问出口,容松脸色顿时如孩童闹别扭一般板了起来,“你看不起我们。”他外貌凶狠,若非梁徵与他相熟,这表情叫人看起来简直感到说不出的诡异。
梁徵正拱手想要致歉,“并非……”
“帮我找找我姐姐,请她也来看看。”
与高大健壮一脸凶相的兄长不同,容蓉是个娇小的女子。梁徵在丹炉旁找到她,与她一起回到少年躺卧的房间时,房外已经煎着药,里面容松正在往少年的面孔上敷着什么。
“你在搞什么?”容蓉问,走近的时候挽紧袖口。
容松为她让出位置来,“他满脸都是伤。”
“脸算什么?”容蓉瞪他一眼,再看少年身上的伤口也都被处理过了,才放松了神情,“不是什么奇怪的伤,你不是自己就能治好吗?”
“可我觉得很奇怪。”容松指指自己张开的嘴。
容蓉低下头去,伸手想让少年张口,但是少年昏迷中仍咬得死紧,毫不松口。
容蓉抽回手,“拆了他下巴。”
梁徵在旁一愣,“这个……”
“等会儿给你安回去!”容蓉满不在乎。
容松过来挤开梁徵,一伸手卡住少年的双颊突然用力,使其下颚关节应声脱臼,被强制张开了口。
“容兄弟……”梁徵还是很觉得不妥。
容松则像寻到宝一样兴致勃勃地把脸凑近去,两指小心翼翼从少年舌下夹出小小一片玉石来,端详片刻,又惊讶又迷惑。
梁徵也疑惑地看过来。
容蓉握着手帕来接过玉石,擦净了递过去与梁徵同观,“不是凡物。”
圆形的极为小巧的玉佩,除了被打磨得光滑以外,表面并不曾被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