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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子麟舒了口气,“他还想叫你带他首级回来,证实魔教已灭。”
“我该走了。”梁徵说,不想谈这个。越岫所杀之人到底只有水瑗一个,没有任何需要对别人去赎的罪过,怎能使他身首分离。一旦对魔教之事不再挂心,梁徵对江湖中会有何言谈已完全漠然。
“你去哪里?”乔子麟不明。
梁徵没说,“往后门派唯有请大师兄留心。”
“你在想什么?我不做掌门!”乔子麟顿时觉得他的肩膀烫手一般,松手退开,比连羽还要剧烈的反应。
“大师兄逍遥半世,偶尔也该记起幼时华山教养之恩,何用事事推卸?教习后辈,也是本分。”梁徵说,终于转身过来看着他,“再说师弟也在,不必担忧。”
“你要去哪里?”听他说得这样认真,乔子麟都要都为之慌忙起来,不得不再问。
“往后闲暇,我会来探望大师兄。”梁徵只那么说。
需要带走的东西很少。
梁徵回到自己之前的房间。毕竟只做了几天应急掌门,除了前几天连羽为了方便顾人把所有伤者往几间房里集中时暂时挪过一次休整的位置,其实并没有真的换过地方。再说师父以往的掌门居所也倒塌了。
现在这里还是普通弟子的朴素房间。
桌上放了东西。他不记得有留什么杂物在桌上,直至看清,才只有苦笑。桌上搁着无双剑,除此之外都是一些小东西。比如几样大约价值不菲的明珠与玉石,包括很早之前谢欢收来惹他生气过的夜明珠,还有几样尚可使用的防身暗器,之前其实都见过。
谢欢贴身之物不过这些,从谢府带出的最后一点财物,以及一直留着防身的利器。
一定要说的话,放至世间都是难得的宝物。
但对梁徵来说,不觉分毫动心。
他无非是留下一切所能留之物,虽不能抵深情,聊表寸心。
唯独不能留下他自己。
明明能看清谢欢的想法,还是觉得不理解。我往后又不当什么华山掌门,哪怕受人指点。放纵他太甚,从来任他来去。连离我而去,也同样是利用我,如他所愿地去得到苦楚。
守着一个不愿得到安定美满,不愿快乐之人,当然如他所说地辛苦。但失去他,难道我会更加乐意么。
倘若你觉得你能拥有一生不能消解的思念,怎么还能认为我能够忘记。
你宁愿受苦,可我负你何来?
怎忍心果然弃我而去。
梁徵把桌上东西都提了,另收了不多几件衣袍书籍,转身出去,并不再闭门。
便是召集满门弟子,正式告别之时。
谢欢经过挽花楼时,虽是深夜,楼上仍是灯火通明。
他想自己手上牵一个,怀里还抱一个的模样,就是挽花楼最没眼色的姑娘也不会来招呼他。走过去就是,并不打算进去打扰凌微与其他人。
但是走出不到十步,身后就有人叫出“薛公子”的名字来。故意地咬词含混,薛谢不清,又是凌微的声音,谢欢心知是找他,但现在去见凌微,也只是给她徒惹麻烦而已,并不想回头。
但凌微异常执着,居然一手按住头上摇晃的珠翠,不顾长裙下轻功不便不便,飞身来追,当面把他挡住,狠狠一推他肩膀,“你聋了么?”
谢欢只得招呼:“微姐。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要是没事,你这么无情无义,姐姐我才懒得拦你。”凌微把他一拉,“梁徵就是说你今天该到京城了,我在楼上等了一天才看到你。上去,有东西给你。”
梁徵?
“梁徵什么时候……”
“他有信来。”凌微简洁地说,扯着他要绕到一旁侧门进去,“看来华山送信之人比你脚程可快不少。”
这样算来,在他离开华山之后很快,梁徵便已遣人送来书信托付凌微。
谢欢知道梁徵正经,一点情长小事断不会特意来信,怕是梁徵在他走后是不是还想起什么要事,心中担忧,只得随凌微而去。
但递到他手里的纸张上并无只字片语,只是一张工笔地图。
怕他不明白,详尽画明了他父母埋葬的所在,甚至包括他家无他人收葬的亲朋幕僚男女老少被草草裹尸丢弃后,梁徵出资使人帮忙事后寻地葬下的位置。后者人数众多,梁徵事忙,不能亲手,但已是尽力。
在纸上一角,却并非这张地图的一部分。依旧并无片语,辨认来却是去峪珈山路径。
谢欢捏着纸张的手紧了紧,怕是捏破,又连忙松了。
凌微站在他面前俯视他,“他说你要回乡?”
梁徵有给凌微写信,却不对他开口了么,也是他应该,梁徵想必不知还能对他说什么。谢欢折了那张图,头也不抬地说:“是。”
“你行资够么?”凌微又问。
随身原也有几件心爱珍物,但离开华山之时他全部留下了。梁徵当然不会稀罕,但他也不知还能给梁徵什么好,便也不选,悉数留下。一路到京便只靠余下的散碎银钱,用费节省些倒也到达了。何况谢欢自认自己向来活络,又读过书,总有办法谋生,虽然要带两个孩童,想来不至穷困潦倒。就是辛苦些,当然是活该的。
“不需什么。”谢欢回答凌微。
凌微伸指去勾他下巴逼他抬头,“就当是多年情分,我送你些东西如何?”
“微姐这多年情分,这几日已助我足够。”谢欢说。
“以后还来看姐姐么?”凌微问。
谢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是摇头,“我带着他们,又是这样身份,怕生事端,实是不好进京了。”
凌微放下手,他就低下头去。
“那就,没有再会了?”凌微低低地说。
早该没有的。谢欢想,在他决意将梁徵留在挽花楼,独自回谢府等死那日,已未想过再见到凌微。之后几回再见,都算是凌微送赠。
他握住凌微双手,贴在了自己颊边,“微姐之情,谢欢一世不忘。”
除此之外,再难报答了。
巽阳王只这一会儿他去跟凌微说话时便已歪在凌微床上睡着,凌微借机说不如就留一晚,谢欢执意要走,伸手想去摇醒孩子,被凌微拽住手腕。
凌微有些怒了,“从来都是什么都随你,养得你这样专横的脾气。”
被她这样说,谢欢有愧,低眉不辩。
但还是要走。
灯花跳动,凌微去窗边剪了烛再过来,见他还是原地站着,叹气说:“你这样不快,难道叫我看着高兴么?”
谢欢道:“正好往后不必来碍微姐的眼。”
“哪里要听你这种话。”凌微去戳他的胸口,“只不知你来日后悔时,还回不回得头。也罢,以后你就是来,我也不叫你进门了。你走吧。”
谢欢略微恍惚。
如果你一定要走,都这么多回,你也烦了,我也不能再去寻你回来。
梁徵定是永远说到做到。
……我在峪珈山等你。
梁徵的消息,即使在毫无干系的地方,偶尔还是能听到。
他在与烈云一战后声名大振,即使由于华山的拒绝解释,关于作为短暂的华山掌门的他与魔教的关系有各种好或坏的传言,少时侠名渐渐被更为复杂的猜测与评价所取代。
较为统一的是据说魔教教主死后,江湖无人再是他敌手。
但这难以证明,梁徵已经不怎么在江湖上露面。
秋日过半时,谢欢带着两个孩子去镇上做几身厚实冬衣。又因百日孝期已过,顺路在此地最上等酒楼叫他们重沾些荤腥。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谢欢数着所剩无多的银钱咬牙,只是看他们乐着,也是舒心。
邻座的几个是江湖中人打扮,大约是过路,并非本地口音。说起江湖琐事,就带到华山来。从前的第一门派,连出几桩惊天大事,前任掌门其实是魔教教徒,又藏匿魔教教主之子,居然在一切广为人知后,也没有轻易败落。
几人口气不甘地交谈说还不是看华山厉害,柳宫海一死,不说失去踪迹的梁徵,连能在乔子麟剑下多过几招的人都难找着。哪里惹得起他们。
那梁徵还是没有再出现?
可不是。
谢欢正在教导弟弟谢歆好好地握筷子,听到熟悉名字,手指一僵,被弟弟一筷子油腻腻地戳在手背上。
巽阳王代他指责谢歆,装得义正辞严:“小舅舅不要调皮。”
谢歆冲巽阳王做鬼脸。
谢氏还是常见姓氏,留着也不易使人多心。巽阳王的皇家姓氏却不好再用,谢欢直接按巽字叫他改姓了风,名倒就用从前的名字,也算沉稳。素日在镇上能接些活计,长居郊外,隔阵子才进镇里来,从无有变,过得也算平静。
所谓梁徵的消息,却又是没有消息。
梁徵多半在峪珈山。
他都那样说了
为什么是那里,谢欢也是想过。荒山之中了无人烟,却有咫尺繁星罕见风景,即使本身不算灵秀,也当然是避人之地。山中破败土地庙里,他当年曾贴了梁徵相拥而卧。
那时虽不指望梁徵深情,但也有亲近讨好之意,一来要靠此人保命,二来……他初见梁徵,就知此人不同。
不期同心共守,只求一时贴近而已,死日不可料,且在生前纵情。
怎可终日留春驻。
梁徵正直,定然不弃,但他已是除了好面皮外一无是处。
当夜梦回京中,如往常一样被血肉模糊的父亲抓住质问,却有一剑将这虚妄的幻象一把劈开,只有剑而已,身躯之处一片空虚。他手足冰冷,想叫出梁徵的名字,却是哑然,直至从锐痛中醒觉。
尚不足五更,谢欢昏昏沉沉拖了身体想去倒盅凉水来压惊,壶底却已空了。腹中痛觉愈厉,只让他屏息忍气,牙齿打颤,沿墙壁滑坐于地,只不敢出声惊醒了房内旁人。
梁徵二字,始终是叫不出来。
这是我半生无端享乐已极,自当偿还。
不敢后悔。
到冬日真正的寒冷来临,谢欢就觉得身体日渐坏了起来。即使是趁晴天拾柴回来,也觉得寒气侵体,百般不爽,提不起精神。即便如此,还是拿了笔教外甥些诗文。执笔之手不稳,好在巽阳王不算细心,没有察觉。
谢欢自己的书就念得不甚正经,想来教不得人几年。好在巽阳王这样身份,哪里敢去考功名,权作娱人娱己,倒也不需得八股做得好的先生。问他长成后想要做些什么,巽阳王想了半日,来说想去做渔翁。
谢欢瞅着他笑说痴儿,你道那渔樵逍遥,哪知人家辛苦。
巽阳王问:“那做什么才不辛苦?”
这倒问住。谢欢也不知什么不辛苦。就是当初锦绣堆里养大的时节,虽然劳不得体肤,但为项上一颗人头,终日提心吊胆,到头来还是这下场。人生于世,纵列位朝班甚至深入宫廷,又好过渔樵什么。
他深觉悲苦时,也曾对梁徵言,恨不出生渔樵家。
一念至此,就对巽阳王笑道:“你要真有此念,来年春时我们便搬湖边去,教你去找人学打渔。”
仍是七分玩笑,心神中本应继续思想下去的大半因遇着梁徵名字,就停滞不前。
噩梦依旧。
年关将至,谢欢提笔想写些新趣春联拿镇上去趁时节卖掉,谁知握笔已是抖得厉害,写不成字,只得放下,心中忧惧难言。
若我岁月不长,叫两个童子如何生计。
越是忧惧,越是疼痛,抖个不住,瘫坐床上半晌,仍是不得缓解。
强压了大半年的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