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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帝震怒,欲诛殷九渊九族之罪,但念及殷氏世代战绩显赫,有功于朝廷,特法外开恩,亲族悉数贬为庶人,殷九渊革将军之职,杖责五十,流放边疆,永不得回京。后来,据宫中的宦人私下里说,皇上这次气得不轻,本拟将殷九渊腰斩弃市的,多亏了七皇子求情,带着伤在御书房外面跪了一整夜,直到晕过去,玄帝一时心软,这才允了。也算不枉殷九渊和七皇子平日里交厚了。
朝中诸臣惋惜者有之、窃喜者有之,但大都是疑惑不已,却不知殷九渊究竟为何如此。
定了罪,从天牢里提出,直接上了囚车,押出京城了。即便是与殷九渊交好的大臣们也不敢来送行,只在背后长叹一声罢了。
囚车出了城门,行到十里长亭外,天色已是近了黄昏。
远处,老树凋枯,树下一人,白衣黑发,抱琴席地而坐。
然后,幽幽地,便有弦声入耳。
琴音凄婉,若是子规啼唱,声声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稍后,商调一转,琴音愈沉,缠缠绵绵,宛如轻丝飘絮,一缕一缕缚住了离人的步子,又道是,怎生归去?怎生归去?
押解的差役也听得心酸,不觉放慢了脚步。
囚车上的那人使劲地转过头去,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渴望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荷荷”声,始终没有叫出口的名字。
“想衣……”
弦动风颤,斜阳天外,枯木残枝凭风萧索。
车轮在崎岖的路上轱轱辘辘地滚动着,远了,远了。
琴音渐渐低了,随着那车声而去,掩没一路尘烟,散开。
一骑黑马驰到树下,勒住了缰绳,景非焰在马上高高地俯视着云想衣,眉毛一挑,透出九分九的张狂:“怎么?舍不得了吗?”
低低地垂着头,也看不清云想衣的神情,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走都走了,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总是由不得我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景非焰恼怒了,从马上翻下来,粗鲁地抓住了云想衣的肩膀,气急了吼着,“你这是在怨我吗?我这回为你受了伤,你竟连一句贴心的话也没有,倒是今天老早就在这里等着殷九渊,想衣,你的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只是在想自个儿而已。”潋滟的眸子不经意地一瞥,冰冷冷的,“殿下今岁方才十六,我已经二十了,待到殿下稍长,我已是容颜衰老。细思量,与其到时让殿下厌恶我,还不若当日安安分分地跟着殷大人,至少图个踏实。象今日这般没有着落,我想着谁都是没有用的。”
“云想衣!”景非焰心头狠狠地刺了一下,再也忍不住,抬手重重地给了云想衣一巴掌,直把他打得摔在地上。
云想衣捂着脸,不言不语,长发从肩上滑下,拂过地里的尘埃。
“想衣……”景非焰很低很低地唤了声,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想衣……”抬起了手,有些僵硬地伸向云想衣。
云想衣的身子动了一下,似要向前挪开。
景非焰猛然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想衣,我竟这么不值得你信么?你不是说过,只要我爱你就够了吗?我已待你如是,不行么?还不行么?”
云想衣握住了景非焰的手,很紧,用了全身的力气抓着,断断续续地诉着,从绵软中露出针尖来:“不行不行,还不够啊,我把什么都赌上了,我想要你的全部全部。非焰,告诉我……你能够爱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喃喃地言语着,唇角触到了云想衣的颈项,轻轻地吻,竟是如莲一般,清冷的媚。景非焰觉得嗓子很干,说出话来也是哑的,“我都给你……什么都给你。”
垂眸,极细的寒光在云想衣的眼底划过,淹没在深邃的水波下面:“那日,他对我说‘我会将你当成发妻般看待,若是你要,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记得很清楚,他这么说着……”忽然间急促了,连呼吸也有了几分破碎,“其实,我更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你明白吗?”
景非焰怔住,思量着,慢慢地变了颜色,有些怨了,涩涩地道:“你分明是存心为难我,我哪能和九渊一般呢?皇子妃的册封都要经由父皇肯首的,我若是提起的话,父皇别说同意了,怕是打我一顿也不定。”
美丽的眼睛看了过来,那么一凝眸,让人心尖都要颤抖的疼:“我知你是做不到的……若是他、若是他的话……”
景非焰的嘴唇覆了上来,掩住了下面要说的话,狠狠地咬着,咬出血来了。“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可以做到,真的……”
纠缠在一起,拥抱着,吻他,身体热得焚成了灰。
枯藤,老树,昏鸦已去,天涯外,见是那落日如血。
——
那一夜,景非焰去了宫中,三更未归。
铜漏流沙,梆声听断处,云想衣倦了,恍惚地入了眠。然后,却在梦里被惊醒了。
也不知景非焰是几时回的,压在他的身上,抱他。象是怕他丢了、怕他逃了,那么紧地抱着,骨头里有轻微的“咯咯”的声响,仿佛整个人要被他生生地揉碎了,很疼很疼。
“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真的……”哝哝喃喃的话语,急促地说着,其实只是在告诉自己,“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班驳的阴影掩上景非焰的轮廓,模糊的烛光中,少年的稚气褪了色,那是仿佛深沉的狂野,凝望着,眼睛里,分不出是血还是火的影子,赤红的。
云想衣的嘴唇动了动,从快要窒息的咽喉中挤出一点点声音:“你做给我看啊……”,冰冷的气息,带着挑衅的意味,软软地流过景非焰的耳边。
就那样一直抱着,无言了,也无眠了,到了天明,见那西窗日晓时,景非焰却绝然地离开了,连头也不曾回。
稍后的十数日里,云想衣没有再见过景非焰一面。
边关的战事愈发吃紧了,玄帝急令征调各州兵马,倾力一战。铁骑兵甲在燕都的官道上行经而过,隔着高高的朱墙,隐约可闻战马的嘶鸣和金鼓的震响。
进出皇子府的朝臣多了起来,或是来往匆匆,或是掩门长谈,面上皆是凝重之色。
七皇子耽于政务,许是忘了东苑的那个人了,皇族贵胄多是如此心性,过眼即丢的,总当不得真。侍姬在帘外嚼着舌头,唧唧哝哝的语声也不甚大,恰恰入得云想衣的耳中。云想衣蔑然而视,信手处却挑断了一根长弦。
蜻蜓倦倦地栖在九瓣白莲的花荫下,只有青蝉在枝头不歇地鸣着。
琴声幽幽,坐待闻歌者,一日一日,终不见他来。
直到那日,皇子府的总管赵项忽然径直入了东苑,吩咐将云想衣带上了马车,一路缄口不言,行到了城门下,也不问他如何地不悦,拉着他上了城楼。
高处凭风,皇朝的十方战帜猎猎作响,帜上腾龙舞爪,霸气跋扈。
赵项引着云想衣到了城台边上,遥遥一指。
城门外,兵马方列,隆隆的战鼓擂响了。长戟挥拓,剑气纵横,雷霆虎步搅起尘烟成幕,马扬前蹄,踏尽百万金戈。阵前,主帅旗下一骑剽骏黑马,金剑铁甲的武将策马回望,远远地,看不真切面目,仿佛见那太阳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刺痛人的狂烈与骄傲。
夏正炽,火舞艳阳。城楼高处,却有人不胜寒,美丽而苍白的嘴唇是阳光下也不会融化的雪,冰彻心骨:“为何要走?为何?”
赵项尖瘦白净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死水般的沉静:“皇上此次着令平阳侯为主帅,七皇子辅佐中军,掌这十万兵马,即刻便要开征了。殿下说他不敢见你,只要你在这里看着他走,他便安心了。”
长长的、尖尖的冷笑:“明明说过什么都可以为我做的,原来只是信口雌黄。”恨得深了,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了血,云想衣也不觉得疼,“不过是狂妄竖子,凭什么掌领中军?难道殷九渊一走,景皇朝竟再找不出带兵之将?”
“云公子言语还请斟酌一二,莫要说这大逆不道之辞。”赵项的语气陡然沉了。
云想衣蓦然回首,青丝拂风,狂乱处自有清高:“赵总管是在教训我吗?”
赵项目光深沉,也看不出喜怒,“殿下临行前有令,要小人照顾好云公子。公子的言行若有不周之处,小人自是要在意的。”
悠长的号角声吹响了,军士的脚步震动了巍峨的城墙。
赵项的目光注定云想衣:“殿下在下面看着你呢,请云公子回头靠近一些。”
云想衣傲然昂首,拂袖欲走,步子刚动,却被赵项牢牢地抓住了。赵项强硬地拖着云想衣靠在城台边上,拉扯着他的头发迫他向下看去。
黑马上的少年骑士望了过来,似乎在微笑着,飞扬的笑意慢慢地淹没在黄沙中。扬臂一挥,威严而刚烈的背影刻在了骄日的尽头,去向天方。
待到尘烟消散,赵项放开了云想衣,跪下来,恭恭敬敬地一顿首:“一时情急,小人失礼了,公子海涵。”
云想衣却不回头,虚脱般地倚在城墙上,良久、良久。太阳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在青石砖上颤抖。
——
竹影婆娑,古佛深禅。一盏青灯,三柱沉香,经幔上的优昙钵华已经褪却了颜色,莫道是彼岸花开。白衣人静静地候在禅房中,听隔墙木鱼声声,容颜宁若止水。
净空随着小沙弥进得门来,合什施礼:“云施主久等了。”
云想衣欠身还礼:“想衣不请自来,扰了大师清净,还望见谅才是。”
小沙弥奉上了苦茶,掩门出去。净空宣了一声佛号,客客气气地道:“但不知施主所来为何?”
云想衣微微一笑:“前次铩羽而归,想衣心有不甘。今日技痒,欲与大师再较高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净空参佛已深,生性淡泊,唯好棋弈一道,久已成癖,只是平日里罕有匹敌之人,总不得尽兴,闻云想衣之言自是喜甚,欣然颔首:“难得施主有意,老衲焉有推却之理?”
当下入坐,摆上了星罗棋盘,净空抬手:“来者为客,请先行一步。”
云想衣亦不谦让,拈黑子以连角起势,占了个头筹。
净空捋须而笑,白子应对。
云想衣细思量,再出手缓了缓,已不若先时轻巧。
两下里皆是凝神,一来一往出手极慢。待得沉香散灰,苦茶凉彻,盘上渐渐现出一条长龙之势,龙困浅滩,竟又是僵局。
云想衣停下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我分明是步步为营,一招一式皆在算计之中,按说断无不胜之理,却不知为何竟困于中途,成此进退维谷之局?”
净空但笑,目中不无深意:“搏弈一技,精于变幻,方寸中便有千军万马之道,环环相扣。持子者以本身为子,甫开盘,即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谓之当局者迷,安言必胜?”
云想衣垂眸幽思,晶莹剔透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盘中棋子,轻声絮语:“我苦心经营多时,本谓水到渠成之际,怎料有棋子凭空游离于掌握之外,也不知此兆是凶是吉。我冥思苦想了整一夜,终不得其解。”倏然抬眼,眸中秋水若冰晶,流转间,华光迫人,“请教大师,倘若遇此僵局,是宜放手一搏,或宜弃此残局、重新开盘?”
“善哉,善哉。”老和尚低头,合掌念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持子者当掌本身命,岂容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