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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大了,夹着残留的硝烟迎面而来,刺痛了眼睛。景非焰伫立风中,任凭长长的黑发狂乱地飘舞着,遮住他的眼睛。他慢慢地咧开嘴,露出了一种残酷而扭曲的笑容:“好,很好。”
赵项偷偷地抹了一把汗,把战马牵了过来。
崖上崖下的军士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粗粗地呼吸着,火把在寂静的夜晚燃烧着,发出“嘶嘶”的声响,宛如青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
景非焰挺身上马,遥遥地指着西方,他的眼睛宛如沾血的利剑,刺破九重深的夜幕,他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压过了大漠的风声:“挥兵西下,不破封朝终不还!”
陡峭的山崖上,矫健的勇者敲响了发兵的金鼓,月光的背面,挥舞的手臂划过凌厉的轨迹,重重地落下。惊雷破空。
——
小镇日暮,夕烟照晚。长风里,悠悠的驼铃远去,只在黄沙中留下两行印子,旅人倦归。
灶台里的荆木慢慢地焚成了灰,火浓了,映着云想衣的眼眸,隐约一抹红。他揭开了锅盖,搅着稀薄的米汤。风吹着破旧的窗格“吱吱呀呀”地响。
殷九渊从外边进来,门边漏进一缕冷风,入冬了,大漠风寒。云想衣象是被烟呛着了,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殷九渊掩上门,急急地奔了过来,扶住云想衣:“又犯病了,可怎么才好?”
云想衣轻轻地摇头,冰冷的手指有些颤抖。
殷九渊局促地缩回了手,怔了半晌。
云想衣的眼睛微微地一瞥,低下头去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气短,缓过来就好。”
殷九渊强自一笑,从背后解下包裹来,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衣:“来,快穿上,天都冷了,你身子又不好,我前些日子怎的迷糊了,也忘了给你添件衣裳。”
云想衣慢慢地接过来:“你今个儿哪里去了?”
殷九渊侧开了脸,困窘地搓了搓手:“我去镇西的铁铺帮人家打下手了,反正多的是力气,好歹换两个钱。过冬的衣物总得添置些,再说米盐也快用尽了。”
云想衣默然,才觉得冷了,裹上了棉衣,坐到坑头上抱着肩膀窝成一团。
殷九渊蹲在灶前拨弄着柴火,零丁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跃,总是明了又灭。荆木在火焰中“噼啦”地响着,还有缓缓的呼吸的声音,静得让人心都慌了。
“好象真的很冷呢。”云想衣拢着手,呵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冬了,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下雪……”
风过檐角,大漠边上的胡杨林中,仿佛有人弄着长长的箫竹,细细切切地呜咽,终究都成了流沙下的一声叹息。
“……我想带你回江南。”殷九渊忽然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
“江南啊……”浅浅的忧伤宛如流水,不经意地滑过云想衣的眼波深处,而他却轻轻地笑了,“好久没有回去了,也许都快忘记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殷九渊的眼睛望着摇曳的火光,暖暖的有几分笑意:“我记得你说过故里水乡、烟雨江南,便是到了这时节亦是晓风疏月,或者燕子春归、扎一只纸鸢去踏青……明年吧,待你身子好些,我攒够了盘缠,我就带你回江南。”
云想衣转过脸,透着窗纸的裂缝望向苍茫的暮色:“往日我都是骗你的,其实我不喜欢江南、不喜欢纸鸢……”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很慢很慢地说着,“一点儿都不喜欢。”
灶台里的火燃了许久才灭,直到灰烬冷却,也再没听见殷九渊的言语。
——
荒凉的月色流淌过西塞古道,长风如歌,一日一日,梦里的飞天反弹着琵琶,舞起黄沙,埋葬了白骨弓戈。
总有马蹄的声音踏过小镇,搅乱一路尘土,远处的烽烟浓了,弥漫着苍穹,残阳斜下,暮色如血,照不见关山外的天涯。镇上的人家早早收拾了行当,也不知逃往何处了,只留下一只老黄狗在冷清的院子里吠号,天也寒了。
云想衣还是靠在坑头发呆。镇上也没几个人了,殷九渊总要走很得远才寻到活计,这几日竟见不得他几面,愈发生疏,有时寻思着,竟恍惚记不起他的模样,云想衣惘然一叹。
过了午,天色就沉了,分不清是乌云还是黄沙,一抹一抹的黑色从天那头移了过来。老黄狗在外面吠得急了,愈发凄厉。
叠叠沓沓的马蹄声径直过来了,狗吠的声音一下嘎然而止。云想衣心下晓得不妥,却懒懒地不想动弹。
屋子前后都被人围了起来,马蹄来回地踱着,却不靠近。弓弦在空气里震动着,倏然间羽箭破空而来,带着燃烧的硫磺,擦过窗台。乱箭齐发,小屋顷刻烧了起来。
云想衣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火焰掠过他的发丝,伸手拂去,手指头刺了一痛,他蹙起了眉尖。臃肿的棉衣、凌乱的头发,仿佛是那般不堪,而他抬起脸,眼波只是微微地一瞥,眉目间倨傲的风骨,却如天上月。
乱军领头的正是尉迟复,铁甲金盔掩不住他狼狈的面容,见了云想衣,愈发恼恨,一声断喝,引弓一箭射出。箭尖蹭过云想衣的脸颊,“铮”地钉在门上,入木三分。尉迟复挥舞着手中大刀,嗔目而视:“快说,殷九渊那厮在哪里?”
云想衣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却在嘴角边泛起一丝蔑然的笑意。
后面的战马忽然引颈长嘶,几个军士惊叫着滚下马来,一个矫健的人影夺马冲了过来,一剑劈来、虎虎生风。尉迟复下意识一侧,那人闯了过去,拉起了云想衣。
尉迟复仰天大笑:“殷九渊,你果然自投罗网,也不枉我寻你许久。”
殷九渊搂住了云想衣,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围过来的骑兵,握紧了手中的剑。
“回来做什么呢?”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云想衣低低地问了一句,似乎有些迷糊。殷九渊只是将他抓得更紧,整个人贴在胸口上。心跳得很重。
尉迟复手一挥,大队的人马直逼过来。殷九渊一声大吼,策马迎上,扬臂挥剑,生生地将当头一个骑士砍成两段。左手边一人觑空欲上,殷九渊余势不减,剑锋只一偏,斜过那人肩膀,那人大叫一声,掉下马去。
尉迟复有些心摇,一声喝令:“放箭、快放箭!”
众军士皆已胆战,不待同伴撤下,纷纷引弦。
不及退后的骑士惨叫着倒下。殷九渊手中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死死地护住了云想衣。
身后的小屋轰然塌下,风烟漫上半天,远远地,黄沙落在烟里,也燃成了灰烬。
迸裂的鲜血溅在云想衣的脸上,还是滚烫的。殷九渊汗水不停地滴下来,湿漉漉的,让他快要窒息。他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叫一个人的名字,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殷九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云想衣觉得他快要掉下去了,殷九渊却凭地一声厉吼,惊得战马倒退三步,众军士皆一失神。殷九渊狠狠地抽了战马一记,凌厉地直扑向尉迟复。
尉迟复也是红了眼,两下绞杀在一块。弓箭手拉着满弦,不敢放出,只是边上虚张着声势。
刀光剑气凛凛逼人,金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鸣叫。殷九渊宛如疯狂一般,一剑急似一剑,势如疾风骤雨、不容尉迟复喘息。
时间久了,尉迟复底气渐虚,左右抵闪着,逼开锋头,刀刀皆往云想衣身上砍去。殷九渊横剑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了尉迟复的刀,刀深见骨,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顺势劈下,尉迟复收手不及,五个指头齐刷刷地被剁了下来,随着大刀“哐啷”落地。
尉迟复伏在马上大嚎。殷九渊冲了出去。左右清醒过来,一阵乱箭。殷九渊也不回头,紧紧地抱着云想衣,一路疾驰而去。
身后的叫喊声渐渐地也远了,跨下战马慢了下来,“得得”的蹄声中,总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远天外,风卷着流云下去了,半截残阳埋入黄沙,染着浓浓的血色。
寒风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渊的手松开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云想衣的肩膀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在夕照中惆怅如风:“想衣,我一直想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跟我走呢?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却为什么选了我?”
云想衣抬首望向天边,那流云散了,他惘然一笑:“问这个做甚么?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呢?”殷九渊的气息拂过云想衣的耳边,象是痛了,微微地颤抖着,“你说你不喜欢故里江南,其实你梦里念的还是江南的烟雨,你总爱骗人,连自个儿都骗,何苦呢?”
落日的烟花抹在云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种将要凋零的颜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殷九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象把沙子咽到喉咙里去了,苦涩难当:“我懂、我什么都懂,我只是你随手拿的幌子,其实你……其实你……”风沙淹没了他的言语,殷九渊的身体忽然向后栽倒,带着云想衣滚落马下。
那匹黑马刨了几下蹄子,一溜烟跑开了。
“你、你怎么了?”云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渊,大漠的风寒让他的手脚冰凉,吃力地抬起手来,拥住殷九渊的后背,手都湿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渊微微地笑着,粗犷的轮廓柔和了起来,就仿佛四月里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轻烟:“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攒了点银子,明年……等明年开了春,我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云想衣痴痴地呢喃着,抚摸着殷九渊的胸口,两支锋利的箭尖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云想衣俯过去轻轻地吻着殷九渊的额头,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哄他,“我们一起去江南,那时花开了、燕子回来了,你给我扎一只纸鸢……九渊,我喜欢你……喜欢你,你不能骗我,一定要带我回去……”
云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软,按在殷九渊的心口,殷九渊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恍惚地,却拼命地想要抓住云想衣。他的吻,竟从来没有这么温柔。
“嗯,想衣、想衣……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还好有你,想衣……”殷九渊使劲地张开嘴,反反复复地唤着那个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过云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风过斜阳,黄沙天舞,人的影子长长地凝固在风沙里。
“连你都骗我,我已经回不去了……”云想衣将脸埋入黄沙,堵住自己的声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浑身都哆嗦,眼泪却流不出来。喘不过气息,挣扎着想要呼吸,满口满口都是沙,“咯咯”地响。
弄箫的人依旧在天涯,风声如泣、风声如诉。荒凉的落日葬在沙底。
——
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于叠谷关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挥师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复。
来年的春,塞上的胡杨树又在黄沙中破出几点绿,苍老的骆驼慢慢地踏过流沙,大漠的风很快抚平了痕迹,留下两三声铃响,已在斜阳外。
边塞的小镇,仍寂静一如平常。
这日,却眼见远处黑底金线的旗子卷起了天边的云,马蹄扬起的尘烟遮住了半个戈壁。小镇上的民众几曾识得这等架势,都簇拥在道边伸长了脖子。列阵的骑兵过后,华丽的车辇缓缓地过来,宫服的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