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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後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麽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麽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於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麽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沈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後,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於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麽。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麽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麽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麽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於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後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於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麽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後,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严君离随後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後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沈,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麽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麽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麽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麽,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嚐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後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