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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麽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麽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麽,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沈、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麽,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後,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沈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麽,於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於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麽?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麽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麽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拚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於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後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於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於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沈睡,怎麽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麽!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紮小人便置於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紮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麽!」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麽?」
「做什麽?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麽?」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麽。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麽,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後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後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於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哥……」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麽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麽走都走不出去。後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後、然後……」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後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麽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後来……也不知怎麽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麽……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麽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