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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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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贝卡浑身颤栗。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梦,看见自己是个小姑娘,带
着一只小箱子、一张木摇椅和一条口袋,走进布恩蒂亚的房子口袋里是什么东
西,她始终都不知道。她想起一个穿着亚麻布衣服的秃顶先生,他的衬衫领子被一
个金色钮扣扣得紧紧的,但他一点不象纸牌上的红桃老K。她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年轻
、漂亮的女人,有一双温暖、芬芳的手,但是这双手跟纸牌上那个方块皇后好象患
风湿的手毫不相同;这个年轻女人经常把花朵戴在她的头发上,带她到镇上绿树成
荫的傍晚的街头去闲逛。

“我不明白,”雷贝卡说。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这是纸牌说的。”

雷贝卡对这模糊的预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诉了霍·阿·布恩蒂亚。他责骂她
相信纸牌的占卜,可他自己却悄悄地翻箱倒柜,搬动家具,撬起地板,掀开床铺,
寻找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据他记得,自从房屋改建以来,他就没有见过那只袋子
。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来,其中一个承认他把袋子砌在一间卧室的墙壁里了,因
为它妨碍他干活。接连几天,他们都把耳朵贴在每一堵墙壁上仔细倾听,最后才听
到深沉的“咔嚓咔嚓”声。他们打通墙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同
一天,他们就把骸骨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坑里了,那坟坑距离梅尔加德斯的墓塚
不远;霍·阿·布恩蒂亚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因为,对于这件事情,他有时就象
想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那么沉痛。他经过厨房时,吻了吻雷贝卡的脑门。

“别再胡思乱想啦,”他向她说。“你会幸福的。”

阿卡蒂奥出生之后,乌苏娜就不让皮拉·苔列娜来自己家里了;但是皮拉·苔
列娜跟雷贝卡交上了朋友,这家的大门又对她敞开了。她一个人就象一群山羊,一
天要来好多次,来了就干最重的家务,非常卖力。有时,她也到作坊里去帮助阿卡
蒂奥修照相底片,既勤快又温存,这个青年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他的脑瓜都给这个
女人搅昏了。她那温暖的皮肤,她身上发出的烟味,以及她在暗室里的狂笑,都分
散把他的注意力,使他不断地跟东西相撞。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在作坊里看见正在干首饰活的奥雷连诺,她就倚着他的
桌子,赞赏地观察他耐心而精确地工作。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奥雷连诺确信阿卡蒂
奥是在另一个房间里,然后才朝皮拉·苔列娜扬起眼来,正巧跟她的视线相遇,她
眼里的意思就象晌午的太阳那么明朗。

“唔,”奥雷连诺问道。“什么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紧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弹无虚发。”

奥雷连诺相信自己的预感已经应验,就感到松快了。他又在桌上埋头干活,仿
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的声音既平静又坚定。

  “我承认他,”他说。“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霍·阿·布恩蒂亚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钟上的发条连接在一个自动芭
蕾舞女演员身上,这玩具在本身的音乐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这件发明比以
往的任何荒唐把戏都叫他激动。他不再吃饭,也不再睡觉。他失去了乌苏娜的照顾
和监督,就幻想联翩,永远陷入了如痴似狂的状态,再也不能复原了。他整夜整夜
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想方设法要把钟摆的原理应用到牛车上,应用到犁
铧上,应用到一动就对人有益的一切东西上。失眠症把霍·阿·布恩蒂亚完全搞垮
了,有一天早晨,一个头发雪白、步履蹒跚的老头儿走进他的卧室,他也没有认出
此人。原来这是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最后弄清楚了客人的身份,发现死人也会
衰老,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惊讶,而且产生了怀旧之情。“普鲁登希奥,”他叫
道,“你怎么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儿来了?”在死人国里呆了多年,普鲁登希奥强
烈怀念活人,急切需要有个伙伴,畏惧阴曹地府另一种死亡的迫近,他终于喜欢自
己最凶狠的冤家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寻找霍·阿·布恩蒂亚,他向列奥阿察来的死
人打听过,向乌帕尔山谷和沼泽地来的死人打听过,可是谁也无法帮助他。因为,
梅尔加德斯来到阴间,在死亡簿上用小黑点划了“到”之前,其他的死人还不知道
马孔多。霍·阿·布恩蒂亚跟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直谈到夭亮。几小时以后,
他由于失眠变得疲惫不堪,走进奥雷连诺的作坊,问道:“今天是星期呀?”奥雷
连诺回答他是星期二。“我也那么想,”霍·阿·布恩蒂亚说,“可我突然觉得,
今天还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样。你瞧天空,瞧墙壁,瞧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一。
”奥雷连诺对他的怪里怪气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理睬这些话。下一天,星期三,霍
·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说。“你瞧瞧空气,听听
太阳的声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晚上,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遇见他在走廊上流泪:他不太雅观地、抽抽嗒嗒地哭诉普鲁登希奥·阿
吉廖尔,哭诉梅尔加德斯,哭诉雷贝卡的双亲,哭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哭诉他能
想起的、还在阴间孤独生活的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给了他一只用后腿走钢丝的
“自动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摆脱愁思。于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问,霍·阿·
布恩蒂亚不久以前向他谈到过的计划使人飞到空中的钟摆机器搞得如何了?霍
·阿·布恩蒂亚回答说,制造这种机器是不可能的,因为钟摆能使任何东西升到空
中,它自己却不能上。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他的面孔露出了完
全的绝望。“时间机器坏啦,”他几乎号啕地说,“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去得那么
远!”奥雷连诺骂他象个小孩儿,他就顺从地一声不响了。在六个小时之内,他仔
细地观察了各种东西,打算确定它们的样子跟头一天有没有差别,并且坚持不渝地
寻找变化,借以证明时间的推移。整个晚上他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唤普鲁登希
奥·阿古廖尔、梅尔加德斯和一切死人来分担他的忧虑,可是谁也没来。星期五早
晨,家里的人还在睡觉,他又开始研究周围各种东西的形状,最后毫不怀疑这一天
还是星期一。接着,他抓住一根门闩,使出浑身非凡的力气,凶猛地砸烂了炼金器
具、照相机洗印室和金银首饰作坊,同时,他象着了魔似的,快嘴快舌地尖声叫嚷
,但是谁也不懂他叫些什么。他还想毁掉整座房子,可是奥雷连诺马上叫了左邻右
舍的人来帮忙。按倒霍·阿·布恩蒂亚,需要十个人;捆起他来,需要十四个人,
把他拖到院内大栗树下,需要二十个人;他们拿绳子把他捆在树干上。他仍在用古
里古怪的话乱骂,嘴里冒出绿色的唾沫。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回来的时候,他的手脚
仍然是捆着的,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已完全平静、无害了。她们跟他讲话,但
他不认得她们,他回答的话也叫人莫名其妙。乌苏娜松开了他已经磨出血来的手腕
和脚踝,只留下了捆在腰间的绳子。随后,她们用棕榈枝叶给他搭了个棚子,免得
他受到日晒雨淋。





第五章

根据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的指示,客厅里搭了个圣坛;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
奥雷连诺和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在圣坛前面举行了婚礼。在摩斯柯特家中,这一天
是整整一个月不安的结束,因为小雷麦黛丝到了成熟时期,却还没有抛弃儿童的习
惯。母亲及时把青春期的变化告诉了她,但在二月间的一个下午,几个姐姐正在客
厅里跟奥雷连诺谈话,雷麦黛丝却尖声怪叫地冲进客厅,让大家瞧她的裤子,这裤
子已给粘搭搭的褐色东西弄脏了。婚礼定于一月之后举行。教她学会自己洗脸、穿
衣、做些最简单的家务,是费了不少时间的。为了治好她尿床的毛病,家里的人就
要她在热砖上撒尿。而且,让她保守合欢床上的秘密,也花了不少工夫,因为她一
知道初夜的细节,就那么惊异,同时又那么兴奋,甚至想把自己知道的这些细节告
诉每一个人。在她身上是伤了不少脑筋的。但是,到了举行婚礼的一天,这姑娘对
日常生活的了解就不亚于她的任何一个姐姐了。在噼哩啪啦的花炮声中,在几个乐
队的歌曲声中,阿·摩斯柯特先生牵着女儿,走过彩花烂漫的街头,左邻右舍的人
从自家的窗口向雷麦黛丝祝贺,她就挥手含笑地表示感谢。奥雷连诺身穿黑呢服装
,脚踩金属扣子的漆皮鞋(几年以后,他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穿的也是这双皮
鞋),在房门前面迎接新娘,把她领到圣坛前去他紧张得脸色苍白,喉咙发哽。
雷麦黛丝举止自然,大大方方;奥雷连诺给她戴戒指时,即使不慎把它掉到地上,
她仍镇定自若。宾客们却惊惶失措,周围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可是雷麦黛丝把戴
着花边手套的手微微举起,伸出无名指,继续泰然自若地等着,直到未婚夫用脚踩
住戒指,阻止它滚向房门,然后满脸通红地回到圣坛跟前。雷麦黛丝的母亲和姐姐
们生怕她在婚礼上违反规矩,终于很不恰当地暗示她首先去吻未婚夫。正是从这一
天起,在不利的情况下,雷麦黛丝都表现了责任心、天生的温厚态度和自制能力。
她自动分出一大块结婚蛋糕,连同叉子一起放在盘子里,拿给霍·阿·布恩蒂亚。
这个身躯魁梧的老人,蜷缩在棕榈棚下,捆在栗树上,由于日晒雨淋,已经变得十
分萎靡,但却感激地微微一笑,双手抓起蛋糕就吃,鼻子里还哼着什么莫名其妙的
圣歌。热闹的婚礼一直延续到星期一早晨,婚礼上唯一不幸的人是雷贝卡。她的婚
事遭到了破坏。照乌苏娜的安排,雷贝卡是应当在这同一天结婚的,可是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母亲病危。婚礼也就推延了。收信之后过
了一小时,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回省城去了。她的母亲却在星期六晚上按时到达
,路上没有跟他相遇;她甚至在奥雷连诺的婚礼上唱了一支歌儿,这支歌儿本来是
她为儿子的婚礼准备的。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打算回来赶上自己的婚礼,路上把五
匹马部累得精疲力尽,可是星期天半夜到达时,别人的婚礼就要结束了。那封倒霉
的信究竟是谁写的,始终没弄清楚。阿玛兰塔受到乌苏娜的盘问,气得痛哭流涕,
在木匠还没拆除的圣坛前面发誓说她没有过错。

为了举行婚礼,阿·摩斯柯特先生从邻近的城市请来了尼康诺·莱茵纳神父;
由于自己的职业得不到奉承,这老头儿总是阴阴沉沉。他的皮肤是浅灰色的,几乎
皮包骨,圆鼓鼓的肚子很突出,他那老朽的面孔所显露的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
憨厚。他准备婚礼之后就返回自己的教区,但他见到马孔多居民一切无所顾忌的样
子就感到惊愕,因为他们虽然安居乐业,却生活在罪孽之中:他们仅仅服从自然规
律,不给孩子们举行洗礼,不承认宗教节日。神父认为这块土地急切需要上帝的种
子,就决定在马孔多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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