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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倒是个理想的女人。他并没有看错,以往传说“母象”是个贪婪的兀鹰
,这是没有根据的。她既不是传说的“绞肉机”,也不是希腊
杂技团中满脸络腮子的女人,而是音乐学校校长。当她已经是个可敬的母亲时,为
了找到一种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办法,她也学会了巧妙地狼吞虎咽,但不是靠人为
地刺激胃口,而是靠心灵的绝对宁静。她那实践检验过的理论原则是:一个人只要
心地平静,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时候。就这样,由于心理的原因和竞技的兴趣,
她离开了自己的学校和家庭,想跟全国闻名的放肆的暴食者决一雌雄。“母象”刚
一看见奥雷连诺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输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确,到第一夜终
了的时候,她还保持着自己的战斗力,而奥雷连诺第二却因说说笑笑消耗了自己的
力量。他俩睡了四个小时。然后,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鸡
蛋。第二天早上,在许多小时的不眠之后,吃掉了两头猪、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槟酒
。“母象”开始怀疑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采用了她自己的办法,但完全是不顾
后果地瞎吃。因此,他比她预料的更危险。佩特娜·柯特把两只烤火鸡拿上桌子的
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已经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别吃啦,”“母象”向他说。“就算不分胜负吧。”
她是真心诚意说的,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吃一块肉了;她知道对手每吃一口都
会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把她的话当成新的挑战,便噎地吃完了整只火
鸡,超过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容量,失去了知觉。他伏倒在一盘啃光的骨头上,象疯
狗似地嘴里流出泡沫,发出临死的稀嘘声。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觉得有人从
塔顶把他摔进无底的深渊;在最后的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这样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兰达那儿去吧,”他还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们以为,他履行了给他妻子的诺言:不让自己死在情妇床上。
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着躺进棺材的漆皮鞋擦干净,已在找人给他送去,就有人
来告诉她说奥雷连诺第二脱离了危险。的确,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康复了;两个星期
以后,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庆祝自己的复活。他继续住在佩特娜。 柯特家里,可
是现在每天都去看望菲兰达,有时还留下来跟全家一块儿吃饭,仿佛命运变换了一
切的位置,把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兰达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了。在难以忍受的孤独的日子里,被弃的妻子唯一
能够解闷的,就是午休时弹琴和阅读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两次给霍·阿卡蒂奥和
梅梅捎去详细的信函,可是没有一行是真话。菲兰达向孩子们隐瞒了自己的不幸,
隐瞒了这座房子的悲哀;这座房子,尽管长廊上的秋海棠充满了阳光,尽管下午两
点钟十分闷热,尽管街头的欢乐声阵阵传来,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象她父母阴暗
的宅子了。菲兰达在三个活的幽灵和一个死人——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当
中孤零零地徘徊;这个死人经常呆在客厅中晦暗的角落里,紧张地注意倾听她弹琴
。昔日的奥雷连诺上校只剩了一个影子。自从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劝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重新发动毫无希望的战争,他就不曾离开自己的作坊,除
非到栗树下去解手。除了每三个星期来一次的理发师,他不接待任何人。乌苏娜每
天给他送一次饮食;她送什么,他就吃什么。他虽然象从前那样辛勤地制作金鱼,
但已经不拿去卖了,因他发现人家购买金鱼,不是拿它作装饰品,而是当作历史遗
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结婚以来卧室里装饰的雷麦黛丝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里付之
一炬,警觉的乌苏娜发现儿子正在干些什么,可是无法阻止他。
“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她说。
“这跟心肠没有关系,”他回答,“房间里满是虫子嘛。”
阿玛兰塔仍在缝制自己的殓衣。菲兰达无法明白,为什么阿玛兰塔不时写信给
梅梅,甚至给她捎去东西,但却不愿听听霍·阿卡蒂奥的消息,菲兰达通过乌苏娜
向她问到这一点的时候,阿玛兰塔就回答说:“他们都会莫名其妙死掉的。”菲兰
达就把阿玛兰塔的回答当作一个谜记在心里,这个谜是她永远无法猜破的。高挑、
笔挺、傲慢的阿玛兰塔,经常穿着泡沫一样雪白轻柔的裙子,尽管年岁已高、往事
沉痛,仍有一副优越的样儿,她的额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处女的标记。她
真有这样的标记,不过是在手上——在黑色绷带下面;阿玛兰塔即便夜间也不取掉
这个绷带,有时亲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玛兰塔是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
她白天缝,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保持孤独。
在跟丈夫分离的日子里,菲兰达最苦恼的是:梅梅回来度假的时候,在家里看
不见奥雷连诺第二。他的昏厥结束了她的这种担忧。到梅梅回来时,她的父母已达
成了协议,姑娘不仅相信奥雷连诺第二仿佛仍然是个忠顺的丈夫,甚至不会发现家
里的悲哀。每一年,奥雷连诺第二都要连续两月扮演一个模范丈夫,把朋友们聚集
起来,拿冰淇淋和甜饼款待他们;愉快活泼的姑娘梅梅弹琴助兴。当时已经看出,
她很少继承母亲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个阿玛兰塔——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的阿玛
兰塔,当时阿玛兰塔还不知道悲哀,她那轻盈的舞步曾给家中带来生气,直到她对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恋情使她的心永远离开了正轨。但是,梅梅跟阿玛兰塔不同
,跟布恩蒂亚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还没有表现出这家人命定的孤独感,她似
乎完全满意周围的世界,即使下午两点她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坚毅地练习弹琴的时候
。十分显然,她喜欢这个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轻小伙子见到她时的热烈场面,她
也象父亲那样喜欢娱乐和漫无节制地接待客人。这种不幸的遗传性是在第三个暑假
中初次表现出来的,当时梅梅自作主张,也没预先通知,就把四个修女和六十八个
女同学带到家里,让她们在这儿玩一个星期。
“多倒霉!”菲兰达悲叹地说,“这孩子象她父亲一样冒失!”
这就不得不向邻居借用木床和吊铺,让大家分成九班轮流吃饭,规定沐浴的时
间,而且借来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着蓝制服和男靴的姑娘们整天在房子里荡来荡
去。应付她们实在困难:闹喳喳的一群刚刚吃完早饭又要给另一批人开午饭,然后
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女学生们只到种植园去游玩过一次。黑夜来临,为了把姑
娘们赶上床铺,修女们累得精疲力尽,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卖力,总有一群不知疲倦
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调门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们差点儿绊倒了乌苏娜,
因为她总喜欢到她最能妨碍别人的地方去帮忙。另一次,由于奥雷连诺上校当着姑
娘们的面在栗树下小便,修女们竟嚷叫起来。阿玛兰塔呢,差点儿引起了惊慌:她
正把盐放在汤里时,一个修女走进厨房,立即问她撒到锅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
到达的第一夜,姑娘们累得要命,想在睡觉之前上一次厕所,——大约夜里一
点,其中最后几个才轮流进去。于是菲兰达买了七十二个便盆,但这只把夜间的问
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姑娘们天一亮就在厕所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手里都拿
着便盆,等候轮到自己去洗便盆。尽管其中几个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肤
被蚊子咬得起了疱,可是大多数人在困难面前表现了坚忍精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
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
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
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
。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
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
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
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
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
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
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
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拉
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
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
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
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弟
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
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她
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
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 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
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
带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
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
还记得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
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
二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
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
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
过霍。 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
”她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
嘛。”但她很快发现,霍。 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
衷,两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
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