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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儿写信告诉她说,由于学习成绩突出,她获得了父亲顶想不到
的那种优惠待遇,可以超过规定的期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求学,这就更使菲兰达高
兴了。
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买回一本梵文语法书的那一天起
,时间不觉过了三年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译出一页羊皮纸手稿,毫无疑问,
他在从事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条长度无法测量的道路上,他只是迈开了第一步
,因为翻译成西班牙文一时还毫无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码写成的诗。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并没有掌握什么原始资料,以便找到破译这种密码的线索,他不由得想起
梅尔加德斯曾说过,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还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
纸手稿深刻含义的书,他决定跟菲兰达谈一次,要求菲兰达让他去找这些书。他的
房间里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差不多已经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奥
雷连诺。 布恩蒂亚斟酌了这次谈话的每个字眼,考虑最有说服力的表达方式。预测
各种最有利的情况。可是,他在厨房里遇见正从炉子上取下食物的菲兰达时——他
没有跟菲兰达见面的其他机会,——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卡在喉咙里了,
一声也没吭。他开始第一次跟踪菲兰达,窥伺她在卧室里走动,倾听他怎样走到门
口从邮差手里接过儿女的来信,然后把自己的信交给邮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
听羽毛笔在纸上生硬的沙沙声,直到菲兰达啪的一声关了灯,开始喃喃祈祷,奥雷
连诺。 布恩蒂亚这才入睡,相信翌日会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
菲兰达的允许,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经披到了肩上的头发,刮掉了一绺绺
胡子,穿上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不知从谁那儿继承的扣领衬衫,走到厨房里去等候菲
兰达来取吃食。但他遇见的不是从前每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一个高傲地
昂首阔步的女人,而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发黄的银鼠皮袍,头戴
一顶硬纸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样儿,似乎在这之前还独自哭了好一阵。
自从菲兰达在奥雷连诺第二的箱
子里发现了这套虫子蛀坏的女王服装,她就经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见她在
镜子前面转动身子,欣赏她那女王仪客的人,都毫无疑问地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但她并没有疯。对她来说,女王的服装只是成了她忆起往事的工具。她头一次把它
穿上以后,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辛酸,热泪盈眶,她好象又闻到了军人皮靴上散发
出来的靴油味,那军人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扮成一个女王;她满心怀念失去的幻想
。但她感到自己已经那么衰老,那么憔悴,离开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时刻已经那么遥
远,她甚至怀念起了她一直认为最黑暗的日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风儿吹
过长廊带来的牛至草味儿,需要黄昏时分玫瑰花丛里袅袅升起的烟尘,甚至需要禽
兽一般鲁莽的外国人,她的心——凝成一团的灰烬——虽然顺利地顶住了日常忧虑
的沉重打击,却在怀旧的初次冲击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寻求喜悦;随着岁月
的流逝,这种渴求只是使菲兰达的心灵更加空虚,于是这种渴求也成了一种祸害。
从此,孤独就使她变得越来越象家里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那
个脸色苍白、瘦骨鳞峋、眼露惊讶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
怪诞模样深感羞愧。菲兰达不但拒绝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要求,还把房子的钥匙
藏在那只放着宫托的秘密口袋里。这实在是一种多余的防范措施,因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但他过了
多年孤独的生活,对周围的世界毫不信任,何况又养成了屈从的习惯,也就丧失了
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继续研究羊皮纸手稿,一面倾听深夜里菲兰
达卧室时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厨房里去生炉子,却在冷
却了的灰烬上,发现昨夜为菲兰达留下的午餐动也没有动过。他忍不住朝她的卧室
里瞥了一眼,只见菲兰达挺直身子躺在床上,盖着那件银鼠皮袍,显得从未有过的
美丽,皮肤变得象大理石那样光滑洁白。四个月以后,霍·阿卡蒂奥回到马孔多时
,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
想不到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 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
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
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
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
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
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
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
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
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
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
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
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
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
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
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
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
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
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
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
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
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深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
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
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
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
几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
,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
往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
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
过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
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
里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
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
蜘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
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著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无头也无尾;他在
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
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滴溜溜的小眼睛里
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
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别费劲就找出了他
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
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亚人翻了翻书,眼
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
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最后一个看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萨
克,你可得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这时,霍·阿卡蒂奥修复了梅梅的卧室,叫人把丝绒窗帷和总督床上的花帐幔
洗干净,又整顿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黑黝黝的,有点毛糙。他只是占用了卧室和浴室,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物:弄脏的
异国小玩意儿、廉价的香水和伪造的首饰。在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家庭祭坛上的圣
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没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从祭坛上取下那
些塑像,搬到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都烧成了灰。平时他总是中午十二点
起床。醒来以后,穿上一件绣着金龙的破晨衣,把脚往一双镶着金流苏的拖鞋里一
塞,就走进浴室,在那儿开始举行自己的沐浴程式,从它的隆重程度和缓慢劲儿来
看,好象俏姑娘雷麦黛丝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从三只白色小
瓶里倒出三种香精,撒在水中。然后,他不象俏姑娘雷麦黛丝那样,靠一只南瓜形
容器的帮助来沐浴,而是把身体泡在香气扑鼻的水里,仰卧两小时,清凉的水和对
阿玛兰塔的回忆简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来之后没过几天,便脱掉了在这儿穿着嫌
热的塔夫绸西服——那套唯一的礼服,换上一条牛仔裤,就象皮埃特罗·克列斯比
去上舞蹈课时绷在腿上的那种裤子,还有一件绣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真丝衬
衫。他每星期都把这套衣服在浴池里洗两次;晾晒的时候,他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
,只好穿着晨衣走来走去。霍·阿卡蒂奥从来不在家里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热一过
,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来,然后又满脸愁容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气喘
吁吁,思念着阿玛兰塔。在家乡的这座房子里,只有阿玛兰塔和夜灯的微光下圣徒
吓人的眼睛,还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在罗马,在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八月之夜,他不
知梦见过阿玛兰塔多少次:她穿着一条花边裙子,手里拿着一块头巾,从大理石浴
池里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个异乡人的优愁。奥雷连诺上校总是竭力使阿玛
兰塔的形象沉没在血腥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