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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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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文章她只能写一遍,而你也只能读一遍。 
  黎曙霞的文章是应刊物之约写的,内容是悼念她的双亲。她的父母都是几十年党龄的老革命,这本是你早已知道的,你不知道是她的父母二位在“文革”中都以反革命的罪名而被弄死。她父亲死在批斗会的现场,从三张桌子搭成的一个高台上昏倒摔下来当场毙命,母亲则在隔离审查的屋子里用撕成布条的衬衣结成绳子把自己勒死在了门把手上——完成了她继那先进女工、农村女干部和红军女政委三个舞台形象后的第四个形象,不过这一回是在人生的大舞台上。 
  ……你在“文革”结束好几年之后,才想起来去找胥保罗,那是出于一个实用主义的目的——你想得到一本《圣经》,因为你弄文学,需要把那当作一本必要的参考书和工具书;你在报纸一角的一则消息中获悉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已恢复了正常的宗教活动,而在一个有关部门召开的落实宗教政策的座谈会上,有几位宗教界的代表发了言,开列出的发言者名单中,有一位牧师正是胥保罗的父亲;你去胥保罗任教的那所中学去找胥保罗,他果然还在那里没有换过别的单位别的工作,他见到你既未流露出高兴也绝对没表现出不高兴,他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作家,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他主动问你的头一个问题依然是:“你入党了吗?” 
  你便问他:“你呢?”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说:“这回是真的——快了!” 
  你和他在学校操场边上那高高的白杨树下一边漫步一边聊天。你记得他对你说:“我跟父亲要本《圣经》给你那没有问题。其实你直接找他要他也会给你,他还记得你。他现在是神学院的教授。现在我不能单纯地把他看成一个宗教界人士,一个唯心主义者,我认识到,他也是国家的一个难得的人才。因为,你知道,他懂得罗马文,古罗马文,还有希腊文,古希腊文,那是好比梵文、满文那样的死文字,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用那样的语言说话了,也几乎没有人用那样的文字书写,就是能读能认能解的人也不多了,而我父亲还会。尽管他在劳改农场呆了20多年,他居然还拾得起来……有关部门很重视他这个专长,正让他带几个学生……不过我当年确实对他太‘左’了,现在回过头来看,是‘左’了,受‘左’的路线、‘左’的思潮影响么!你不知道,1965年年底,劳改部门把我找去了,他们对我说,我父亲劳教期满了,让我把父亲接回家去,我一听就懵了,那怎么行?我多年来一直同他划清界限,不跟他见面,不允许他钻空子用父子情什么的那一套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人道主义来软化我。再说我母亲已去世了,我们家已经拆散了,我作主把我们家住的房子捐给街道托儿所了,我和弟弟妹妹都不再依赖父母那不干不净的房产过活;对了,我弟弟、妹妹跟我一样,考大学不管原来填的什么志愿,最后都只被师范类院校录取,而且全被分配到中文专业,所以跟我一样全是语文教师,满门语文教师……总之那时候我们都没有结婚,都住学校的集体宿舍,接回我父亲去我也没有地方安置他,劳改部门就说他们可以通知我们学校,让学校为我和父亲专门安排一间宿舍,那不成问题,可我不同意,你想想,我好不容易坚持了那么多年,同我父亲划清界限,现在可倒好,忽然他跟我一块儿住在学校,住在一间屋子里,我怎么受得了?并且你要知道,劳改部门跟我说得很清楚:我父亲尽管劳教期满,但他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掉,因为他拒不承认自己的右派罪行;你想当时我能接出那么个父亲来一块儿住么?我也实在不懂,他不认右派罪行,那又为什么不继续对他劳教呢?劳改部门就耐心给我解释,说虽然我父亲不认原有的罪行,但他在劳改农场的锅炉房烧火很尽职,又没有新的右派言行,而原来所判的劳教年限确实已到不拟对其加判,所以我作为家属中的最年长者应当将其领出……我坚决拒绝,我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跟他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那种生活,劳改部门就劝我跟父亲见个面,双方协商一下,看怎么办;我也坚决不肯跟父亲见面,我说我是他儿子那没有办法,但我不愿意同一个顽固的右派分子见面,劳改部门就说那只好安排你父亲在劳改农场实行期满留场就业。我一听就同意,说很好,留场就业很好。当然,他留场就业,我也还要继续肃清他对我的毒害和影响……你看,那时候我有多‘左’!可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我以为那样做是对的……”   
  四牌楼 第七章(8)   
  胥保罗讲到这一切时,语气趋向于平淡,你听了却又一次感到震惊,你在心底里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和谅解他当年的那种态度和做法,你可以断定,倘若换了你,你或许也会提醒自己要同父亲的右派罪行划清界限,但你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接出来,住到一处…… 
  你记得那一天天气异常晴朗,金亮的阳光从白杨树上穿出来,撒出无数闪动的“金币”在你们的身上,那些“金币”非常诱人,然而却虚幻不实…… 
  你问胥保罗:“落实政策以后,你父亲见到你,他原谅你了吗?” 
  胥保罗点头说:“他原谅,全原谅,彻底原谅。我问他:爸,你为什么原谅我?还问他:爸,那些年,连我们儿女都不认你,不要你,政府要放你出来,我们反不容,你在那里面又总不低头认罪,你是靠什么支撑住的?弟弟妹妹又跟他说,你那时候没出来也好,因为如果出来了,半年以后就是‘文革’,劳改农场里的地富反坏右反倒受不到‘红卫兵’的直接冲击,那‘红卫兵’对漂在外头的地富反坏右可是不论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有的拖出去就活活给打死。你没出来倒反而保住了……爸爸就说那他也不怕,我们就问:你为什么不怕?你为什么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泰然处之?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们的吗?你知道吗?” 
  你设想不出来。 
  “我爸的回答很简单,他挺直身子,庄严地说——我信上帝!” 
  你心中有一个大震撼。 
  ……后来你得到了一本《圣经》。 
  8 
  “……你又在写什么新的作品呢?” 
  年先生的脸庞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又飘了回来,清晰地呈现在餐桌对面。你这才意识到已经上了餐后香槟。你沉浸在回忆之中,完全不知道年先生和胥老师两位老同学、老邻居、老教友已经聊过了一些什么。 
  你原以为年先生会提及当年的那一天那一回,在他家,你跟他讲过的那个话,你要写一本书,一本挺厚的小说,名叫《阿姐》……然而他根本不提,显然他忘了,甚至于当时他就并没有在意,没有去记,所以也无所谓遗忘……显然他只是朦胧地记得你当年就幻想当一个作家,而且也只是从美国的华文报纸上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作家,他至今仍并未读过你的任何一篇作品,而且今后也不会去读——他太忙,他的心思主要在他的商务活动上。当然,他倒也有跟老同学、老邻居、老教友们聚一聚的兴致,利用几个商务活动的间隙约他们来吃一餐聊一聊。于他来说倒真不失为一种调节神经调剂心理调养精神的妙方。 
  你知道,年先生这天一早就参加了一个已谈判成功的签约仪式,下午三点还要拜会一个有关部门的头头,晚上则要出席为上午那个成功的项目所举办的一个宴请——是中方掏钱,在新世界饭店,吃潮州菜。 
  中国人讲究午睡,美国人不午睡,年先生就绝不午睡,他这天把中午十二点半到两点半拿出来与你和胥保罗共进午餐,并重叙旧情。 
  同时也顺便关注到你们的现状。他就问你又在写什么新的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你仿佛又嗅到一股从旧人字呢大衣上飘散出来的樟脑丸和霉菌混合的气味…… 
  你就说你目前只写一点零碎文字,给报纸副刊和软性杂志投稿,挣一些稿费,以补助生活,“著书都为稻粱谋”,纯粹是卖文为生,有些文章不过是小巧玲珑而已,没什么深意,不过是博读者一笑,当然啦,“卖笑不卖身”……这样的提篮小卖也挣不了多少钱,同胥保罗那样的中学教师一样,现在尽管中学教师也有了种种津贴,如班主任费呀,教研室主任费呀,超钟点费呀……以及从校办工厂的收入中分得一点福利费,归里包堆——北京市民时下的俗话叫“乱七八糟加起来”,终究也没有多少,绝对比不了个体户,更比不了大商人。但是,莫要“笑贫不笑娼”啊,对吧?…… 
  喝了大半杯香槟,你觉得自己的口舌变得油滑了,看见胥保罗一颗灰白头发包住的头颅在微微地点动。 
  “……不要写《古拉格群岛》那样的玩意儿!”美国人年先生捏着装香槟的倒伞形阔口玻璃杯,用一种指导性的口气对你说。“你看,现在苏联和东欧,官方自己已经把什么都公布出来了,还用作家去写吗?你写,能超过官方自己公布的材料吗?你写不赢的!” 
  没想到本应“在商会商”的年先生,竟有此种“在商会文”的雅兴和颇为不俗的见解。 
  哑然。 
  咖啡送上来了。 
  9 
  同年先生和胥保罗分手后,你决定一路散步着走回家去。 
  一边顺着王府大街往北边走,一边想:不要写什么?要写什么?怎么连年虔祈先生这位美国商人也来加以指导?这样那样的好意指导实在是太多了……   
  四牌楼 第七章(9)   
  实在的,当年你竟然在年虔祈面前对他说,你要写一本书,一本叫《阿姐》的书,你为什么要那么想、那么说?直到今天你也猜不透…… 
  但是你终于成为一个作家,一路写下来了。你要什么?不要什么?该怎样写?不该怎样写? 
  你有要的,有不要的,有不知道要还是不要的…… 
  你心中有一个定数,变的是展现形式,如2+2、22、(1+1)×2、8÷2、 
  X…4=0……终究变不出那个定数4去,该怎样,不该怎样,你说不清道不明,但你终究总是你…… 
  最要紧的是你不但想写,而且能写;你对自己说,想写能写,那就别犹豫,继续往下写吧! 
  这么想着,走着,你就渐渐走进了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胡同……     
  四牌楼 第八章   
  四牌楼 第八章(1)   
  1 
  二十多年没穿过这条胡同了。 
  变化不是很大。 
  夹道的槐树似乎也并没有变粗。想来是童年时我人细,那时的槐树望去便觉很粗。现在我人粗了,槐树虽已增加许多年轮,我望去感觉上却持平。不过槐树是更高了。两边枝叶的密合度更稠了,阳光透过槐树的绿冠丝丝缕缕地泻下来,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身后驶来又擦身而过,白发苍苍的老大妈提着菜篮缓缓地迎面而来。谁家院门边,把门的槐树枝桠上吊着鸟笼,鸟主人——一位干瘦的老大爷坐在小竹椅上,不是仰靠椅背而是直腰垂头地打着瞌睡,椅子边搁着一只沏好花茶的、缠着玻璃丝套子的果酱瓶…… 
  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时代。 
  不过我不愿意回忆。回忆是个讨厌的东西。我爱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忘却。忘却长得很丑,是个麻子,但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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