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退(是一种比开除级别低些的处分,被斥退者一般较被开除者容易转到别的学校读书),而叫默退,即不出告示不扬恶名,蔫不唧唧地将学生除名,这样就完全不影响大哥另换一个学校去继续学业……父亲听完少不得暂时按捺住心中一腔怒火,回到家中,便又发狠地打大哥的屁股,奇怪的是这时二哥并不跑到父亲跟前为大哥说情,比如说一声:“爸,哥是为了我受欺侮,才跟别人打架的……”而是只知在一旁吓得吸着鼻涕哭泣;大哥依旧不讨饶、不哭,也并不解释自己找人打架的缘由……妈妈则在一旁叹气。
四牌楼 第十三章(2)
大哥换了另一所私立小学,学费也不低,教学质量却差多了,但他仍旧惹是生非,没念多久,便被斥退。据说父亲气得面如金纸,却没有为斥退再打大哥,我记得母亲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是这样说的:“你爸爸认定你大哥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从那时候起他就讨厌他,再没给过你大哥一个笑脸……”
3
大哥二哥都比他大十几岁,他懂事时大哥二哥都已经是青年了。他只和比他大八岁的阿姐玩,有时候也和比他大十多岁的小哥玩。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山城重庆度过的。那时候他家不住在城里而住在南岸,从他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山城的剪影,经常笼罩在灰雾中,入夜则闪烁着万家灯火。大哥断断续续地读书,没读完中学就读不下去了,他父亲便给大哥在海关找了个差事。那一时期的大哥在他印象中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存在。他不记得那时关于大哥的一切,除了那一天父亲摔碗的一幕。
详情他长大后听母亲讲过,但他后来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值得记忆的事情,因而终究还是又不知其然了。总之,那时候的大哥经常同父亲冲撞,他还记得母亲有一次把家里的水果刀、剪子一类利器都藏到了装大米的缸子里,他后来懂得了那是为什么,当时却只觉得好玩,很为自己掌握了那样一桩秘密而得意,并曾跑去向刚放学回到家里的阿姐报告那有趣的发现……再有就记得那一天大家围桌吃饭,吃的是面条,一种浇着十分可口的肉臊子的臊子面;父亲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著什么,母亲和阿姐等大概都紧张而担忧地望着那不能相容的父子俩,而他却懵懵懂懂地只在那里单拣肉臊子吃,弄得嘴角上糊满褐色的卤汁……忽然父亲把一整碗没怎么吃的臊子面往地板上用力一摔,站起来厉声指着屋门对大哥吼:“滚!你给我滚!你再莫回来!”
“滚就滚!我再不会回来!”
大哥“呼”地站起身来,扭头便朝屋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转瞬消失。
惟独这短暂的一幕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记忆中。那一年他大概还不足四岁。
母亲当时为什么不站起来阻拦大哥?据母亲后来说,父亲和大哥的冲撞次数已经太多,她虽忧心忡忡,毕竟又司空见惯,且这一夫一子都是暴烈的脾气,气头上谁也听不进她的劝阻——更主要的是,母亲以为那一回大哥也无非如同以往一样,天黑净时也便回家,或至多赌气到他的朋友处待上几天,过几天后身上的钱花光了自然还是回来。
但那一回大哥却真的一去不返。
大哥离家出走后他怀念过大哥吗?他向父亲母亲阿姐小哥他们这样询问过吗:“大哥呢?大哥怎么不回家呀?大哥到哪儿去了呀?”据他父母阿姐小哥等回忆,他没有那样的表现,他一句没有问过。他照常同家里的大黑猫嬉戏。
大哥扭头走出家门的第二天,母亲便开始着急,阿姐小哥他们分头去大哥可能借宿的亲朋家找过,毫无踪影,更无消息……三天四天,一周半月,大哥不知所往,下落不明。但父亲不容家里人提及大哥,有一天更在饭桌上庄严地宣布:“我只当没生这么个儿子!你们也要只当没他这么个人!”
4
大哥出走的一幕演出时二哥不在场。二哥那时候不在重庆而在乐山,他初中毕业以后考取了乐山的一所技术学校,学木材加工。
二哥属于那种晚熟型的人。直到初中阶段他还笨得出奇,不仅功课成绩很差,那时候学校教师除了给学生评定操行评语还要评定一种“情趣”分,他竟总是只能评上个三十四十分,也就是说他那么个青春少年竟全无情趣可言,固然还不至于令人生厌,但可以说是相当地乏味。以当时父亲的收入,供子女上大学是力所能及的,大哥不肖,另当别论,二哥倘能考上大学,自当鼎力支持,但二哥初中毕业已很吃力,考蜀香中学的高中名落孙山,到野鸡中学去上高中学费一样不低,学完了也无考入像样大学的希望,所以父亲托了一位朋友崔伯伯的关系,把二哥安排到了乐山技术学校去学一门将来不难谋职的技术。谁知到了那有“神秘大佛”的乐山以后,二哥竟突然鸿蒙顿开,他不再傻胖,而且也不再挂出两筒鼻涕,脑门脸颊下巴上也不再生疮,更重要的是他眼神光开始凝聚而锐利,脑瓜里的聪明仿佛啄破了蛋壳的小鸡,飞快地长大,不久便能拍动着健壮的翅膀喔喔啼叫——他上到第二学期时便达到品学兼优,暑假里提着个小皮箱回到家里,一身不怎么合身的西装(父亲穿过的)刷得干干净净,里面的衬衫领子雪白,扎着一条蓝色的领带(姑爹姑妈送的),头发刚刚在理发馆里洗烫过,斜分着,多的那半边发型是高高地呈隆起状,少的那半边服服帖帖,脚上还蹬着一双涂了厚厚一层鞋油的旧皮鞋,望去俨然一位书香少爷,更何况见到父母便递上一张大多是“优”、“良”只有一二项是“中”的成绩单,那评语上说他诚实善良,勤学苦读,尊师爱校,洁身自好,总之几乎全是褒语,而情趣分则达到了80之多——二哥自称他在技校参加了业余剧团,在陈白尘编剧的《升官图》里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任是什么角色,任他演技如何,他能登台演戏,这就证明他绝对不再是个低能儿,而成为了一个聪慧的时代青年!父母都为二哥高兴得合不拢嘴,在饭桌上频频指示阿姐和小哥以二哥为楷模。他记得,倒是没对他提出什么向二哥学习的要求——因为他毕竟还很小,父母容许他且与大黑猫为伴,任意嬉戏。
四牌楼 第十三章(3)
二哥和小哥玩得很好。暑假里两个人坐轮渡过江,到城里姑爹姑妈家玩,大看电影——主要是好莱坞电影,那些4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那些好莱坞电影明星,至今二哥和小哥仍如数家珍;他们有时候是同姑爹姑妈家的大女儿田霞明和二女儿田月明一起去看那些电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怎么跟他阿姐一块儿玩,过江看电影也往往不带阿姐一起去,阿姐便苦闷得只好同他在南岸的家中玩一些自己发明的游戏,比如“卖水”——在阿姐所卖的那些自制饮料中,他买的最多的是滴进蓝墨水的凉白开……
他记得二哥同阿姐发生过好多次冲突,记得阿姐蹲在地板上哭,说二哥打了她……但等他长大以后,提及这个印象时,二哥矢口否认,阿姐也含含混混地说:“晓得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儿!”
5
1950年对重庆人是个命运的分界线。1949年10月1日还并不是。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用浓重的湖南口音朗声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后来有的史书记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固然实质上是那么一个意思,但你如果注意看有关的电影记录片,就会发现他宣布的还是政府的成立),毛泽东那庄严的宣布使得北京城一片欢腾,然而同一时间的重庆城市面上却异常地沉寂,因为那时候重庆还没有解放,解放军还没有突进到那里;当时国民党的高官大都已经飞往台湾,政权机构实际上已经瘫痪,驻军也已开始自动溃散,或在准备投诚;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积极地准备着接应解放军,却也尚未正式公开亮相;盼望解放军到来的人们或待在家里收听北京传来的电波,或者到街上喜形于色地聚集议论,但也还没有条件公开地集会欢呼;心怀不满乃至充满恐惧又没有条件远走高飞的人,则各自打着形形色色的应付变局的算盘;也有为数不少的中间派,他们对腐败已极的国民党毫无眷恋,对神秘莫测的共产党即将到来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还有一些小市民、流氓地痞、社会渣滓,则利用社会的真空状态和混乱局面拼命捞钱,捞好处,捞原来还不敢捞、不敢那么粗鄙那么残忍地去捞的东西,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到坑蒙拐骗、抢劫奸淫,无所不为,无奇不有……这局面直到1949年冬天解放军开进重庆才终于结束,并相当迅速地建立起了一种受到大多数人拥护的新秩序。
自1950年重庆人各自重新确立自己的命运,该翻身的翻身,该倒霉的倒霉,该侥幸的侥幸,该沉沦的沉沦,就是到头来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准既没提升也没下降的中间一群,也都经过了重新定位。
他的父亲在这一命运中转站,搭乘的是一趟上升的车。同是国民党重庆关的职员,有的被共产党逮捕镇压,有的被送去劳改,有的被遣散,有的只是暂时留用或留而不用,但也有一小部分不仅被共产党的人民海关留用,而且还相当信任地加以重用,他父亲即属于其中之一——当时北京的人民政府成立了海关总署,他父亲被召唤入京到总署工作。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他父亲早在1945年以后就不仅同重庆关里的地下党员过从甚密,心照不宣地为他们打了不少掩护,更在1949年的变局中与地下党密切合作,为保存和移交重庆海关的财产——特别是大批查缉走私的掳获物,其中许多是新政权急需的无法从他处得到的物品——做出了实际的贡献。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海关是一种专业性很强而行业外的人又很难一下子熟悉掌握的职能部门,人民海关必须团结依靠一批旧海关的有专业职能的人员,方能迅捷地开展工作。重庆关地下党的一位负责人,他叫他方伯伯,还有方伯伯的太太他叫方伯母——也是一位地下党员——他们对他父亲的推荐,起了最直接的作用。方伯伯方伯母一家比他家更早地北上了,他们到北京将担任相当高的领导职务。方伯伯方伯母原来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旗袍高跟鞋,俨然一副国民党高级职员的做派,到他家来搓麻将时一个捏着玉石烟嘴抽美国香烟,一个摇着檀香扇晃着金耳坠,“蒋先生”、“蒋太太”、“小少爷”的称呼不绝于耳,但重庆一解放,他们便立即成为了共产党接收重庆关小组中的重要成员,一个一身灰布中山装,一个一身蓝布列宁装,再到他家来时,“蒋同志”、“蒋大嫂”、“小同志”的称呼叫得既亲热又清脆……他后来懂得前一种面貌全是为了作掩护,方伯伯方伯母到重庆关以前原是在延安的党校里学习过的……
他家到了北京住进了隆福寺后面的那条胡同里的海关宿舍大院,他家的具体位置在大院里一个有月洞门的小偏院中,院心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树冠犹如一把撑开的巨伞,到了夏天开出满树金丝绒般的合欢花又叫马樱花(更严格的写法应是“马缨花”,即花形花色犹如马身上的缰绳鞍辔所装饰的红缨子),没风的时候那花香会浓酽得有些闷人,风过时满树枝桠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