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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筒子楼”的房间开间很大,每间面积总有20平方米说不定还多,当时阿姐和勇哥置备了新的双人床新的带大穿衣镜的立柜,新的带玻璃拉门的小柜橱,以及一对新的木扶手沙发带茶几和一套新的折叠桌和折叠椅,还有新的脸盆架什么的,加上勇哥早置买下的如同今天的大彩电那么大体积的三个波段的当年最昂贵声音也确实最好样式也实在新颖堂皇的收音机,还有墙上挂的在王府井中国照相馆照的放大成20英寸并且由高级技师由黑白染成彩色的大结婚照片,那时候很难得到的用全开道林纸精印的不在国内公开发行只作为对外宣传品的画面全是北京“十大建筑”的大挂历,以及搁衣小柜橱玻璃拉门里面显露出耀目图案的上海金鸡饼干的大饼干桶及圆筒状的“乐口福”及几种方形的茶叶罐……都使我觉得我的阿姐过上了相当富裕和相当高级的生活。更何况每回一走近他们住的楼房,因为有的演员夫妇自购了钢琴,正在房间里练声,便有“椅义伊义椅”、“喔卧窝卧喔”一类单纯而优美的歌声和不断升高八度又降低八度的叮咚琴声传来,使我有一种步入艺术殿堂的神圣感。
四牌楼 第三章(7)
他记得,勇哥每回来看他父母即勇哥的岳父岳母,总要提一大兜乃至两大兜满满当当的水果、点心或别的什么礼品来,即使到了“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年),已经很难买到定量以外的食品,勇哥来时也还是总提着大兜的东西,有时是赴部队演出归来带回的某些犒劳品,有时是文工团作为内部福利发下的鸡蛋或黄豆……勇哥的做派是量大,他似乎总怕自己奉献给别人的东西量少了,因而往往量大到不必要乃至令接受者难办的程度,比如到了1963年供应好转了,他能一次提来5斤高级点心或10斤桃子,那时又没有冰箱,结果总要造成吃不完的点心长毛或桃子溃烂的后果,阿姐就当着全家人说过他:“怎么劝也没有用,他非要这么着心里头才过得去,就是这么个人,我劝多了他还以为我是小气……”他记得他去文工团阿姐勇哥那里玩也是一样,勇哥给他冲茶时总恨不能在茶杯里装进半杯茶叶再用滚水去冲,结果那高级茶叶沏出的茶水反而难以下咽,几次以后他便不得不在勇哥一取茶叶罐时便高声嚷:“勇哥,我不要那么多茶叶!”吃饭时给他添饭总要添成个“帽儿头”,夹菜也总要随时堆满他的饭碗才甘心……
他记得,与勇哥在物的给予方面的过度慷慨相对应的,却是勇哥的过度寡言,这很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台上的勇哥很少扮演寡言的角色,而且都颇称职,他万没想到台下的勇哥不仅不擅言谈,而且也并不练声,他去阿姐勇哥那里玩时,总希望勇哥唱一段或至少趁他在时像别的屋里的演员们那样练练声,哪怕就“椅义伊义椅”一番也好,但,古怪,竟一次没有过,他、二哥、小哥都曾当着阿姐的面求过勇哥:“给我们唱一段吧!”他只是继续做些切菜剁馅拌馅合面擀皮儿给他们包饺子吃一类的事,微笑着,也并不解释,只是不唱,阿姐实在看不过,便代他向兄弟们解释说:“你们想想他台上演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几乎一个完整的唱段都没有的角色嘛,说实在的是主角在唱歌剧,而他只是在演话剧!”可鞠琴、常延茂就不一样,他们家有钢琴,他和二哥、小哥都听过他们练声,他们也应邀在家里为亲友们唱过歌……
他记得,勇哥很会包饺子,很会炖红烧肉,他或二哥、小哥一去,勇哥便立即张罗起来,或赶紧骑车去附近菜市场采购或赶紧洗菜切肉淘米备锅,一般是阿姐陪着来客说话,到掌勺时才去炉边……当然饭后饮茶时勇哥也来坐着聊天,很愉快的样子,但基本上只是有问必答,难得有长过三分钟的叙述或议论……
他记得,阿姐透露过,勇哥有一回无端地嫉妒起来,起因是他的表哥阿姐的表弟田月明的弟弟田星明从上海出差北京,事前也没来封信没打个电话,突然闯到阿姐那里,阿姐一见田星明便欢叫起来,田星明也一脸滑稽相的怪腔怪调地高叫“小表姐”,两个人“惊呼热中肠”之后,便你一句我一句不间歇地聊了起来。勇哥如同小舅子等等常客去了一样地立即张罗起饭菜来,吃饭时也是大勺地舀饭大筷子地夹菜,吃完饭也是大把的茶叶沏出酽得人的茶水……然而田星明走后勇哥的脸色阴沉得如冷透的生铁,阿姐形容那简直有点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的劲头,临到上床睡觉前终于发作了出来,闷声闷气地问阿姐:“什么叫做‘毛旋’?你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阿姐费了好大劲向他解释,告诉他自己家同姑妈家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间的关系非常之好,小时候有好几年两家根本就住在一起,每天晚上墙根下一溜搪瓷尿罐,未成年的表亲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罐上,一边撒尿拉屎一边逗贫嘴乃至推搡嬉闹,阿姐同田星明年龄最接近,总坐在相邻的罐罐上,因为田星明额头上的毛发中多出一个旋来,所以小名叫“毛旋”,家族里都这么叫他,并非是阿姐个人的发明……“毛旋”当时在上海的运动队里当随队医生,他是学运动医学的……他记得阿姐告诉他,勇哥那“奥赛罗”的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终于淡化下去,他很纳闷,勇哥是个歌剧演员,还到戏剧学院和音乐学院上过短训班,他怎么连表姐表弟之间的一般性亲情也不能理解不能容忍?不是都说文艺界的人士在男女关系问题上都比较开通或者说比较随便吗?勇哥他们文工团的风流韵事就很不少,也不断有人因为“生活问题”而“犯错误”受处分,那勇哥怎么还会那么样地狭隘、那么样地僵硬?
他记得,后来二哥分析过,勇哥他们文工团里,女演员们一般不是嫁给本团或兄弟文工团的男演员,就是去当首长的夫人,很少有嫁到部队之外特别是嫁给平头百姓的,男演员们则不然,倘若娶不到本团或兄弟文工团的女演员女美工女剧务或其他方面的女子,那就很难再在文艺界的圈子里缔结良缘,多半是由亲友介绍娶一位部队外的社会上的一般女子,学历和职业大多不太高,有小学教师、银行出纳、商场售货员、工厂女工乃至于农村来的不工作的家庭妇女,等等,娶到有大专文凭和在国家机关工作的干部妻子已属不易了,娶到有研究生文凭俨然在科研机构工作并且相貌又不错第一胎又马上生下一个胖大小子的如阿姐者,则勇哥他们那个文工团中勇哥是一个孤例,人们背后都说他虽然耽误到三十多岁才终于成家,那可真是“后来者居上”,是令全团上下艳羡。他细加回忆,勇哥对阿姐确实是奉为掌上明珠,而团里的许多演员,包括总是在歌剧中演一号角色的社会上名气不小的女高音某某某,据说因有首长宠爱观众崇拜是傲焰万丈百人不理的,却对阿姐刮目相看,极愿结交,他就曾在一次去阿姐处时遇上了那位剧装头像登在杂志封面上的大演员,大演员手里捧着一杯自己屋里沏好带来的茶,站在阿姐屋子当中,面对着倚在床上枕头垛埋头编织小孩毛裤的阿姐,左一声“盈波”,右一声“盈波”讨好似的跟阿姐聊着,而阿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对阿姐竟始终并不向那大演员让座极感惊异,而当阿姐似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到大演员新上的一出歌剧中的一个唱段“听起来挺有味”时,那大演员竟心甘情愿地喝一口茶清清嗓子,唱了整整两句以取悦于阿姐,那如同正式登台演唱的共鸣音把屋子里每一样有空穴的东西都震得嗡嗡作响,其情景更令他惊异莫名;而阿姐却依旧只是倚在枕头垛上织她的毛活,虽说面有微笑,头并不抬起眼光更不投向演唱者……
四牌楼 第三章(8)
他记得这些事,当许多年后勇哥生命垂危竟被死神玩弄猎物般地摧得皮包骨头不忍目睹时,他想起阿姐当年对勇哥雄伟身体的一句评论:“哎呀,他胸脯上的肉好厚,任你怎么使劲地抓就是抓不到他肋巴骨……”
他记得,这些都已逝去的、琐屑的、只同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步入老太婆范畴的阿姐有关的,就整个世界和人类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轻若鸿毛如雾如烟的往事……
他偏记得。
偏他记得!
四牌楼 第四章
四牌楼 第四章(1)
1
无论是同姐妹们比,还是同表姐妹们比,乃至同中学、大学的同年级同专业的女同学们比,田月明都绝对地是超常的美丽。
不说她的眉眼,不形容她的腰身,单把她眉眼腰身分解开检验那或许根本没什么特别突出之处乃至于还颇有瑕疵,关键在于其通体效应,尤其在浑身散发出来的高文化教养和雅而不傲的风度。
50年代初,她大学毕业到北京某设计院工作时,常常是一头短发,上身一件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的无领白府绸短袖衬衫,下面一条用便宜花布缝制的短裙,脚上一双普通的平底凉鞋,然而一走动起来,与同事们一说话一微笑一略略仰首一轻轻拍手,便惹得所有人心里都不禁出现这样的念头:真是电影里头走下来的美人……
田月明确实跟电影这本世纪勃兴起来的文化现象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但同表妹蒋盈波不同的是,在她灵魂中打下最深印迹和决定了她人生中最重大抉择的,不是苏联电影,而是美国好莱坞电影。
田月明的父亲田得垅早年留学美国西点军校,后来成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1945年后曾先后出任国民党政府驻加拿大和美国大使馆的参赞级武官,到加、美赴任时把妻子和几个子女都带了去,那时田月明已有十几岁了,她在加、美的三年多里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每天有一位匈牙利裔的移民教姐姐田霞明和她弹钢琴,是正儿八百循序渐进的学院式训练,因此即便后来她的人生道路中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同钢琴完全切断了联系,一旦终于又能坐到钢琴前弹奏时,她稍加复习还是能很流利地并加上理解性处理地弹奏出李斯特或肖邦的有相当专业难度的奏鸣曲。
美国文化,或扩而大之,泛西方文化,对田月明灵魂的浸润,造就了她的人格和风度,然而田月明并没有胶着更没有完全融解到那里面去,1949年以后,她对于苏俄文化,或扩而大之,泛左翼文化,也有着一种欣悦的趋同。她的父亲田得垅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四川以前便宣布了起义,并在维护和转交国民党军队军备及地方重要财产方面有功,因此1950年以后不是像比如说杜聿明那样被送入战犯改造所,而是到南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所军事学院担任了高级教官,这就使得田月明后来能与包围自己的大小社会境域建立起一种松弛和谐的关系。
田月明到北京工作时就住在设计院大院的单身宿舍里,当时那设计院在所谓“新北京”——就是东西长安街穿过复兴门向西的延长线上两边由许多新建楼房所构成的区域,那时没有地下铁,也没有很多路公共汽车通往那边,所以倘若节假日她进城到舅舅家玩,舅舅舅母担心天晚了她返回那么远又那么相对空旷的地方不安全,便总是提前开晚饭,到六点钟以前一定劝她返回,可有一回田月明返回途中在东单一带换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