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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两分钟,方枪枪终于被看哭了。他闭着嘴,一声不出,两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泪一串串滚过脸蛋。
哭啦。唐始娘在一边笑。
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呐,什么都懂。李阿姨摸着脚下这孩子的脑袋对小唐说。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过来把方枪枪往小桌那儿推。
方枪枪不走,含着泪眼仍旧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叹口气说,批准你了。
方枪枪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很响地忒了粥。露出一只眼还往这边瞅。小朋友们都用饭碗遮住每人的脸,专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惨不忍赌。
李阿姨笼中兽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抬后腿鞋底子蹬着暖气片,伸手进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并不点火儿,过了会儿干瘾又装回口袋。“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应一笑。
窗外,尘土在坚硬的地面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来追去。光秃多岔的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中戳戳点点。李阿姨背倚窗台双臂抱肘独自呆在室外,一缕缕青烟从她脑前冒出飞快地扯散飘走,孩子们挤挤挨接脸、手贴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么变魔术变出的烟来。
老院长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围巾经过窗前,低头走得很急。李阿姨和他打招呼才抬脸,站住交头接耳说话。孩子们在屋里认出他来,欢呼雀跃,隔着玻璃齐声问好。老院长只见孩子们张嘴,不闻其声,还是摘下口罩露出一张陈永贵式的皱纹密布的笑脸。李阿姨见老院长突然笑了,随之回首。一屋孩子惊见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哄而散。
李卿姨带着一身寒气和烟味回到房间。沏了一缸子热茶,端着那个印有“最可爱的人”字样的志愿军水缸慢慢镀过室内。踱步时她把屋里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孩子们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顾的游戏,为一些无聊的事情激动,该哭的哭,该笑的笑,东倒西歪,叫苦连天。一路上都有孩子来向她喊冤告状,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人孩子们的小是小非当中。又走了几步,她警觉起来,觉得哪儿有点不对,站下细琢磨,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像刚被贼光顾过的事主儿,进门觉得家里被人动过,面儿上看又一下看不出变在哪里。总之是不对。李阿姨下意识地开始数孩子人头儿,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长进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们欢呼着奔向天安门一样奔向老院长,跃水海豚似地一头接一头扎进老院长怀中。老院长踉踉跄跄,差点一屁蹲儿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撑住了他。
顷刻间,老院长已经像尊广场上落满鸽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双脚离地嗷怪叫,一百多只爪子掏进中山装所有的四只口袋。雕像蹒跚地孔雀开屏个般转动扇面。此人参加革命前一定是码头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长给孩子们讲了个号称安徒生的大鱼吃小鱼的故事。李阿姨闻所末闻,认为纯粹是胡扯。
老院长又去二楼破坏那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头顶楼板一通犹如案板剁馅的杂沓脚步响,可知那里一片大乱。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保持一颗童心。老李乐呵呵地坐在一张孩子的小椅子上,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末儿,痛饮一口。这口热茶还没落肚,只见李阿姨脸一下沉下去,屁股硌了图钉似地猛一家伙站了个立正,马不停蹄冲进寝室。
从寝室出来又飞进厕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枪,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缭乱。李阿姨在厨所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像刚在里面挨了黑棍,人不是很清醒,但还竭力保持着仪容。
她慢吞吞,边说边想问满堂小朋友:方枪枪——后半句她失去控制,发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
第三章
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弛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花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满动荡人。
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
这一单元楼道内有12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缝、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激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始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硬梆梆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猴脸一栏镶着毛边。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已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遭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的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但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
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这些箱子落满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有要蹭一岙。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免小狐狸都该有的巢穴。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呆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足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枪枪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欢。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欢儿,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枪他也要枪,方超动刀他就抢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会的战犯,珍惜自已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觉。他又一屁股骑在方超脖子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身把他掀下来。姥姥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枪枪耳朵把他揪到单人床上。
姥姥喂他吃鸡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枪枪就听到了。方枪枪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缝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辞;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枪枪就在门后震耳欲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口。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跟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缝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交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莱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入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强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干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干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情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急而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面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辨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肉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肉是怎么从饭堆里中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莱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女人抱着方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