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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生在后面哭咧咧地说:我告我哥打你。
陈南燕头也不回:你哥打不过我。
陈南燕扶妹妹站起来,手撑开裤腰让她瞅准了往里迈,一层层穿好,顿顿,露出脚丫。然后又让她躺下跷起腿,手连胳膊一起伸进去把缩在里面的棉毛裤毛裤拽出来,抿起棉毛裤腿把袜子套上。
穿完袜子,她把妹妹头上松了的皮筋揪下来,重新给她梳头。只见她一手拢发、一手绕皮筋里外三翻麻利儿就扎好一个抓鬏。两个抓鬏扎好后,她抬起妹妹的下额笑眯眯端详。
她把妹妹抱下床,一手牵着,晃着另一手小巴掌环顾四周讲:小孩,谁告阿姨,五个手指头印儿。
陈南燕威严地正要走。
我告。方枪枪在一旁说,伸出脸蛋:你打我吧。
陈南燕只是一笑,并不理他。
阿姨!方枪枪提高嗓门,光着屁股一下站在床上,朝窗外喊。笑嘻嘻地看陈南燕。
陈北燕气愤地瞪他一眼:别理他,贱招。
陈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床边。方枪枪捂头等待着。
陈南燕没用手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鸡鸡好奇看了会儿。
说:你下来。
方枪枪咚一声跳下地:我下来了。
陈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这儿来吗?
方枪枪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来了,怎么啦?
你敢上去吗?
我上来了。
方枪枪刚爬上椅子,还没转身,陈南燕也爬了上来,两人腿挨腿地站在椅子上。
方枪枪看到满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刚想往回缩,不料身体一高,被陈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脚宽,方枪枪只能贴在玻璃上身子也转不开。你抱我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嚷。
陈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娜开拖回原处,姐妹俩站在一旁咯咯笑。拍手叫:傻小子下不来喽。傻小子登高望远喽。
姐妹俩笑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响,没声了。
哎—哎一,方枪枪喊屋别人。张燕生和那两个女孩走过来,仰脖儿看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吃手指头。
下不来了。方枪枪带着哭腔拆说。展开双臂更大面积拥抱玻璃,一个浓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阳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纸贴在窗户上,活生生的,逼真得令人作呕。窗外也聚起了一堆儿吃着手指头看我的小朋友。
我看到还有更多的孩子停下正玩的游戏从远处往这儿跑。
李阿姨背对着我和人说活。她也将跟快转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中班阿姨已经看见了我,惊奇地扬起眉毛,嘴唇加快了蠕动。我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李阿姨脸都气歪了,大步向我冲来,狂乱地挥舞长臂,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头。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碍了我们认真交流。她的怒吼像一只蚊子嗡嗡哼唧,我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看到一个残疾人那么生气,我十分内疚。我不懂也没法向她解释我的处境,没有谁想当海族馆里那些露着肚白贴在水箱上爬来爬去的两栖动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一定把这当作满不在乎和公然挑衅。有一阵儿,我绝望地想往上爬,伸手去够上面的窗棂。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来。我从来没那么近看一个人,玻璃还有某种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舌苔很厚,少颗糟牙,上唇有一排胡须——她不见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在那样窄的窗台上转过的身。也许是对李阿姨的恐惧使我克服了困难,超能发挥——我只想在她到前离开窗台。此举是个错误。圆滑一点的做法应该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此实不能也。
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减: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床,纵身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它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床里,当场流下一摊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床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床,一瘸一拐往自己床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跟看快到床了,一只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乱逼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全是伪证。我哭一阵,说一阵,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会说三个字:我没有。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压根把她和本案当作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旦记忆出现空白,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乱。最后整个事情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臀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10步。
是么?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么?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么?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抽抽嗒嗒哭起来,泪已哭干身心交瘁的方枪枪又陪着掉下眼泪。他们像一干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枪枪甚至有点喜欢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了。
一时间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儿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常阿姨们这次严禁孩于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枪枪,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须回答“是”或“不是”。为什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枪枪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姿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么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在人称关系上的混乱,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方枪枪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枪枪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脱,只是迷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发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党员”“同志”或“群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党?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
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