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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黑影突然不见了,眼前又是空旷建筑,婆婆树影。
二班长咔地打开刺刀哗啦推弹上膛,这两响在静夜里惊天动地。他荷枪实弹深一脚浅一脚向杨树林挺进,心里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紧张复习近身肉搏的一些招数。
二班长光顾搜索树前树后,一脚踩高,只听一声惨叫,心中一激灵,低手回枪,但见刺刀尖前出现一张圆圆的孩子脸,这小脸在黑暗中五官透明,盯着枪尖快速眨眼像是不停翻白眼。再一看周围,满地孩子仰着雪白的脸朝他眨眼,二班长浑身一阵肉麻。
都起来!二班长一声怒喝。孩子一弓腰,二班长腿抬过膝——他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还蹬在这该死的孩子后背上。
李阿姨渴、热、肌肉酸楚,施展不开,而此刻正需要地大显身手——她被汹涌的大河波涛裹胁夹带顺流而下。她喊、叫,竭力把头露出水面呼吸氧气。刚才她和她那班孩子在过河摆渡时翻船落水,湍急的河水把孩子们一下冲散,一颗颗小小的人头在波浪之中若隐若现。李阿姨急得跺脚:这要淹死几个,怎么得了。必须营救,我死也不能死一个孩子。高尚的情感充满着李阿姨全身。有人在岸上喊:哪一个?李阿姨小声喊:我、我、是我。那人转身走了,李阿姨流下绝望的眼泪。方枪枪从她身边漂过,她伸手去抓,一把抓空,汪若海又从她身边漂过,她又没抓住。她大哭起来,游了几步,忽然看见方枪枪没冲走,正躺在一个旋涡上打转,喜出望外,扑过去一把捞住他……
这时,她醒了,看见满屋华灯齐放,自己紧握老院长的双手半仰着身子以一种非常别扭、非常荒唐的姿态恳切地面对着他,好像她在临终托付,又好像对人家感激不尽——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李阿姨羞得满脸潮红,摔掉老院长的手,钻回被窝。她发现警卫排的二班长也背着枪站在老院长身边,饶有兴趣地瞅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老娘睡得好好的,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前来开灯参观。李阿姨正要发作,老院长先开了口:小李不要怕,小李不要慌,我们是有事前来,很急,很突然,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晚闻进来——你是起来听啊还是躺着听?
躺着。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处遮严自己。
那你就躺着,我们坐下。老院长拉着二班长坐。二班长:我还是站着吧。
老院长自己坐在小李床上,侧着身子,以其一贯的和蔼慈祥望着小李,如果不是在深夜,小李会以为这是领导真诚的关心。
怎么说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满意的,敢于负责,敢于管理,小孩子嘛,就要严格要求,点滴培养,原则对的老院长语无伦次,挠着花白的头发看着二班长:还是你说吧。
我刚才巡逻经过你们门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报案,说是发现了一个特务,让我去抓……二班长也说不下去了,望着老院长直咽唾沫,喘息。
后来呢?小车倒是听出些兴趣,催着问。
后来他就来找我。老院长困难地吐字,带着孩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老院长不住地看二班长,二班长看自己的鞋,两人谁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个班的?小李倒很平静。
你们班的。
特务呢?特务是谁?
老院长看着小李,眼里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对,他是在忍着什么,李阿姨又去看二班长,他背对着她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接着,李阿姨毫无精神准备,老院长和二班长同时爆发大笑。这笑声来的如此突兀、持久,这二人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来,于是付出极大毅力像好干部焦峪禄那样捂着肝区,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莫名愉快跟着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愤交加,披上白大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着从上到下系着扣子。
老院长忙上前拦她:小李,你要冷静,务必冷静。孩子们也是警惕性高,没恶意……说着又哈哈笑起来。
李阿姨绕着老院长走,一个劲儿说:我找他们去,问他们,谁,凭什么,从哪点,怎么就看出我是特务。
二班长也帮着拦、堵、劝:我们都没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谁向你报的案谁给我栽的赃?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可事关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对我负责二班长——躲开。李阿姨撞开老院长,箭步冲向寝室。
她—脚踢开寝室门,拉亮灯没头没脑地狂喊:全体起床。
再回脸睚呲俱裂:人呢?
同志!老院长一指她:你这副吃人的样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泪顿时一齐下来:这不是埋汰人嘛,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长办公室时,李阿姨思想通了。经过老院长的彻夜长谈,她明白做革命工作总要受些委屈这道理。孩子嘛,就是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他们要都有组织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经正常的人谁会跟他们认真。
老院长让李阿姨拢拢头,洗把脸,把哭红的眼睛用凉毛巾冷敷一下,鼓励了她一番,许了一些愿,亲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们迎着霞光战战兢兢望着本以为除掉的特务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老院长兴冲冲地训话:你们的李阿姨不是特务。这个我调查了,她的档案我看过,出身很苦,解放前拣煤核,解放后当工人,对党感情很深。特务组织不会要她的。你们不要以为长得难看就是坏蛋,那是在电影里,穷人挨饿受冻怎么会长得好看?你们的爸爸妈妈就都长得好看吗?我长得也不好看,要说当坏蛋我比李阿姨还有资格,你们应该先怀疑我才对。
老院长讲到这儿、孩子们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
老院长扭头对李阿姨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是说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声说:懂,我懂。
李阿姨只对大家说了一句:没想到小朋友们觉悟都这么高……就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捂着鼻嘴,朝大家再三摆手、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算啦还是解散,也许两个意思都有。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小朋友们瞧着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对不起李阿姨。
那天上午,一切很好,很祥和,师慈生孝,李阿姨温言软语,小朋友乖顺听驯。
中午师生都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寝室内外一片静谧,知了在窗外声声入梦。
下午,大家玩得友爱、规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李阿姨想起昨晚自己也暗暗好笑,这些孩子其实可爱,讲给爱人听老头一定笑得人仰马翻。也怪自己缺乏幽默感,当场哭了不好意思,应该索性装几天特务,吓吓他们,也玩了也树立了国防观念。
一声令下,孩子们都到外面排队,准备散步。李阿姨在屋里转来转去,帮助动作慢的小朋友收拾玩具。走到方枪枪跟前,一眼看到他背后清晰的鞋印子,还琢磨了片刻,等想到这是二班长的军用胶鞋踩的花纹,顿时失去控制,感到自己像个点着捻儿的“二踢脚”第一响在脑门内爆炸了,第二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枪枪记得的也不多,只见李阿姨大步流星奔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飞起一脚正中自己胸膛。也看见天也看见地看见四周每一堵墙和一扇扇窗户。
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害怕,只有那迫在眉睫骤然巨大的皮鞋底子上弯弯深刻的纹路和李阿姨眼中野蛮的眼神使他终生难忘。
第十三章
翠微小学因路得名。和它同名的还有一所中学,一片商场。毛泽东有一句优美的诗:帝子乘风下翠微。常给方枪枪幻想:两个悲伤的皇帝女儿来到我们这——带,踯躅彷徨,像小学生一样不敢过马路,最后哭死在路边,埋葬她们的那片树林就叫公主坟。经毛主席这么一番感叹,翠微小学也像是有来历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胡乱起的名字。
方枪枪舔着冰棍随父母在翠微路商场闲逛时,屡屡不经意地走过那小学的门口。小学门前有新华书店、黑白铁门市部、土产日用杂货商店和一间巨大无比的公共厕所。星期天这儿是熙镶喧闹的商店街僻静的一角,只有厕所静静散发的臭味和校门口那几株高大杨树的哗哗叶响。站在新华书店台阶上能看见校门内那块写着字的白粉影壁,字是繁体、竖行、红油漆涂得龙飞风舞,方枪枪认不全,只读得出头尾:好好……向上。
有时,方枪枪溜进无人看管的大门,走到影壁前端详那几个宇。他绕着影壁走,发现影壁背后也写满宇,同样是繁体、竖行,字体瘦硬,显见不是一个人的笔墨。方枪枪仰着头使劲辨认,穷肠搜肚也只认出并列的四个“……毛主席的……”,这已使他满足。
当他转身,便看到一部分校园,那是一所很大的红砖堆砌的院落: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很长的红砖墙;微微拱起的红砖甬道铺在地上拐向四面八方。无人的中午,这院子也像是在沸腾,很多窗户在闪烁,阳光密集坠落都能看到那针尖大小的形状,掉在地上像砸进一行行金光闪闪的铜钉。这毫无内容然而热烈的景象使人莫名地感到振奋,油然而起一些想往,像无聊的人路过一所热闹的医院,很想佳进去当几天病号。
翠微小学是方枪枪将要上的学校。29号的孩子到学龄大都要进这所小学念书。有一种说法,这小学员早是29号、通信兵和警卫一师三个院联合建的子弟小学。历届学生除了这三个院的孩子,只有一个牛奶公司经理的儿子和一个翠微路商场书记的女儿。这使方枪枪对这小学很觉亲昵,似乎它是29号的一个分号,一块海外领地。而他自己则如早许了人的黄花闺女,一想起“翠微”二字就像听见了爱人的名字,砰砰心跳,红着脸幻想未来的日子。
上学——这对方枪枪意味着一身制服,一个身份,农民有了城市户口,从此是个正经人:学生。再不是什么“小朋友”。
这很不一样。去年,大一班的小朋友都成了“学生”。他们穿上了白衬衫蓝裤子的制服,每人都有了一个帆布书包。本来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突然之间就有了差别。他们无一不显得傲慢,忙忙碌碌,跟“小朋友”说话也是一副屈尊降驾的样子。有的干脆就不理人了,好像“小朋友”都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似的。方枪枪很伤心但也服气,因为“学生”就是显得高“小朋友”一等。
有一次,唐阿姨领着方枪枪他们去北门外马路上看大汽车,正碰上翠微小学的学生从商场里出来。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知为什么这些学生那么郑重其事,摆着全副仪仗招摇过市。
最先看到的是一面从百货商场和蔬菜大棚之间飘出的鲜艳校旗,接着看到旗下一个胖小子一手叉腰一手里挥舞着闪亮的仪仗杆神气活现走出来,他后面是一排排挎着小队鼓的漂亮女孩子,一排排孕妇一般挺着大队鼓的高大男孩,一排排手持钢号的少年号手。他们队形整齐,服饰统一,手里的鼓号光彩夺目,像宣传画上走下的人物,行进在杂乱的街上十分好看。每走出一段路,中他们便一齐发作,鼓号齐鸣,造成整个地界儿沸反盈天的气氛,行人过客纷纷驻足。
刚一听到那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