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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胡老师进来后,陈北燕喊起立,全班同学刷地站起来,只有他,慢慢腾腾,摇摇晃晃,站起来也是三道弯,扭脸看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以为这才像娇子见了妈。
那是他的特权,别人这样他可不依。
胡老师来上队课是要让孩子们了解少先队怎么来的。那不光是为了好看、好玩心血来潮给孩子搞的化装舞会。早年间,谁也说不清哪位起的头,一帮孩子自个或经过教唆就组织起来了。他们大都是些农村的穷孩子,配备有古老的红缨枪,想着自己是个正经八百的军事团体,给自己起了个名:儿童团。战争年代这个团封锁了各村的路口,检查过往旅客,将可疑人士扭送驻军和民兵队,有点像咱们今天那些见义勇为的好汉子。很多坏人被他们抓住,个别过分热心闹得欢的团员也出过事,被携带手枪的流窜犯击毙。不管怎么说,他们给军队省了心,少站不少岗,也成就了“人民战争”这一说法。男女老少齐参战使我们并不总是兵强马壮的军队托了底。你可以说我们的军队对人民战争抱有一种信念,再添多少坦克大炮,开起战来没有妇女儿童助阵也有点含糊。所以,到今天也不想小孩解散,还叫自己的孩子按军队进行编制,另起了一个名,明点他们一有事时的位置:少年先锋队。
组织上大重视咱们了——方枪枪一帮小孩听到此处,百目交流,心中豪迈:请祖国放心,一旦天下有难,全瞧我们这帮孩子啦。
胡老师讲课很煽情,很有年轻姑娘那种善于营造情调,神秘兮兮,几句话后就扯得很远的特点。
她举着一条红领巾问大家:它为什么是红的。那当然是染坊工人用红颜色染的。
不对。她说,那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为什么它是三角形?其实谁也没见过有人拿一块大方巾或大圆巾扎脖子上。
她有学问,说这是红旗的一角。
这可明白了。红领巾是无数革命先烈血溅上去的,也是个纪念,记着我们今天这日子来得不易。
我们跟着胡老师懂了什么叫象征。那意思就是接着点边儿就拉到一块堆儿,把可能发生的事说成就这么干的。
听胡老师的意思,我们有点孤立,外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咱们国家有些事还没干利索,好些地主资本家都没消灭光,给人家跑了,在一个叫台湾的海岛上天天磨刀,准备有一天杀回来。世界各地我们有一些哥们儿,都还不太成势,帮不上我们还净盼着我们拉他们一把。
按胡考师所言,我们这儿是个好地方,人间天堂也叫大肥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这仨人都想吃。过去是人家叼在嘴里的东西,现在自个掉下来了人家不乐意。
胡老师另一番话我听着有点不高兴。她说我们其实并不想惹事,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和平共处。人家不答应,非要我们好看。用胡老师文皱皱的话讲叫: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首先,谁不想惹事了这点要说清楚,好像我们怕谁似的。我们——和毛主席怕过谁呀?
再说这复辟资本主义:资本主义——那就是小孩不许上学,不许吃饭,都去放牛、擦皮鞋、卖火柴。
复辟——那就是地主资本家这些大胖子都回来,从党中央到革命人民“千万颗人头落地”谁也甭提好儿。
这我的就更不干了。合着我们没招你没惹你老实巴交呆在自己国家里,你们还要进来收拾我们,这也忒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胡老师的讲述叫我们很生气。我们容易么?毛主席容易么?领导大伙打了那么久,全国人民才当了自个家的主人,除了毛主席的话谁的也可以不听。
接着,我明白胡老师的意思了,左不过是一死,小孩也要准备豁出去,有需要的话,一齐上,打丫挺的。
红旗需要不断有鲜血漂染才会老那么红的,早晚轮到我们,说穿了就是排队去死。这很光荣,程序也有点复杂,要从小从现在起就开始排,一步步挨上去:少先队,共青团,最后是共产党。入了党,那就算进了敢死队。资本主义复辟,老百姓还能投降,有一线生机,党员——万难幸免。
我是肯定想死的,这也是方枪枪的想法。我们俩都不愿被人从42楼那套两居室的住宅赶出来,流落街头,放牛——我只见过切成小块的牛。爸爸妈妈都是党员,打败了最轻也是无期徒刑,关在监牢里也见不着。敌人来了,还不得先平复兴路这一带的解放军大院。29号的大人都得抓起来,国民党兵站岗,我们也不让进了。翠微小学估计也得清洗,校长抓起来,老师隔一个枪毙一个,我们都开除,全校就剩黄楼和羊坊店的。
这么一想,方枪枪差点哭出来。决不能让资本主义复辟!解放军打光了,少先队上,战到最后一人一枪。防线就设在公主坟,敌人从城里方向进攻,大人孩子一起抵抗,各院的机枪都搬出来,码成一片,上来一个连,扫倒一个连,上来一个营,扫倒一个营。那么多当过兵的肯定不少神枪手。后来敌人增兵了。坦克装甲车开过来了。我爸张宁生陈南燕他爸张宗逊什么的都牺牲了。我也急了,一掀帽檐,抱起炸药包塞到大王马青怀里,对他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王杨重也打红眼了,爬过来说:让我也去吧。我和胡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你也去吧。
轰!轰!敌人的坦克被炸毁了,马青杨重也和我们永别了。胡老师眼中含满热泪,我的眼中也同样含着热泪,但是我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你嘟嘟嚷嚷自己说什么呢,别人都在写入队申请你为什么不动笔?胡老师走到方枪枪桌前敲他的桌子。
方枪枪拾头凶狠地看了眼胡老师,还沉浸在自已的想象之中,信口说:反正我是不会投降的。
投降谁呀?胡老师问。
投降敌人。旁边的吴迪说,他在想打仗呢。
胡老师笑:我们都不会投降的。现在敌人还没打过来,快写申请吧,下课要收,别胡思乱想了。
胡老师摸摸方枪枪脑袋,向前走去。方枪枪看着她裙子下摆露出的两截儿晃来晃去的鼓溜溜的小腿肚子,一股忠义之情涌上心头:我是不会让你落到敌人手里的。赶明儿咱俩被包围了——你负伤了跑不动,我本来能跑但不跑——只剩两颗子弹,一颗给你,一颗我用,先打死你,最后一枪最后一枪再打死我自已。
方枪枪想完了。本来最后一枪还应该斟酌斟酌,但没时间了,该干正事了,他捅捅吴迪:看看你的申请怎么写的?
吴迪把从方格本上撕下的一页细递给方枪枪:我也不会写,只写了两句: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
我也是,只想到这两句。陈北燕回头。
上课不许回头。方枪枪严肃地说。
德行。陈北燕白他一眼。
吴迪探过头:看看你写的。
不让看。方枪枪用手盖住纸,埋头一笔一划地写,都是心里话: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红色江山永不变色,铁打江山万年牢,我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因此,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
从写完到交上去,方枪枪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控制,有点像骄傲,但没有看不起人;有点想死,但又不害怕;觉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卖给了谁。这感觉我管它叫找不着北。
那天晚上,方枪枪真的做了个29号被占领的梦。来到不知是哪国的部队,戴着钢盔蹬着短靴手里端着卡宾枪。全院枪声响成一片,办公区、保育院大楼都着了大火。李阿姨老院长和大部分小朋友都被俘了,用绳子拴成一大溜糖葫芦似的低着头一个挨一个走。敌人很多,也很凶,他没敢像白日梦中那么英勇地战斗,而是像一只老鼠在烧成废墟的保育院一堵墙断墙下东躲西藏。他手里拿着一只驳壳枪,射程有限,子弹像水一样浇在敌兵身上弯弯曲曲,效果也不理想,被浇了半天的敌兵也不痛痛快快死去,只好以为他们死了,反正我打中你了。后来他被一个大黑个子敌兵用卡宾枪指使了。他吓哭了,真的怕了,打心眼里不想死,跟人家商量:这次你放了我下次我也放你。看这人不好商量,心一横,举起双手: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我真不是共产党,只是个少先队,也是他们逼我入的。敌人真不是东西,要不说他们坏呢,我这么求他们,他们还是给了我当胸一梭子,打得方枪枪满身穿孔。他是既丢了人也没保住命,满腔怨恨躺在地上。被子弹打中的感觉真是火辣辣的疼。方枪枪这份后悔呀,好好的我打什么仗啊!我小孩敌人来了最多抓去受受教育,哪就都给杀光了,总得留几个人给他们干活。早知今日,放牛也是好的。这下瞎了,彻底玩完。正在极度痛苦极不甘心之际,他发现自己没死,还能喘气,不由大喜过望:原来子弹打不死我,太好了太好了。方枪枪卧在自已的梦境中窃窃私美:我怎么这么神啊,有这么一特异功能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这时他已经醒了,仍谨慎地合眼装死,心情还在杀场上,生怕搞错了被敌人发现补一枪得不偿失。他深谋远虑地想到保密,到学校也不能泄露出去,免得大家觉得他怪,敌人跟他打时也会格外较真儿,千方百计弄死他。当他彻底醒过来,十分感谢生活,那股劫后余生死而复活的庆幸劲儿久久难以消失。
接着,他想起自己曾经投降过那事儿,懊悔不已,恨得只想抽自己一顿嘴巴子,那么张狂在班里欺男霸女的一个三王,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都是挺现的。他想再有枪口指着我,我还会不会求饶。想了半天,答案是:还会。
一个梦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挺怕死的一个人。
第一批人队名单公布下来,没有方枪枪。陈北燕吴迪等一干班干部榜上有名。入队仪式很隆重,升了国旗,有鼓号队捧场。被批准入队的孩子站在前排,辅导班的高年级同学跑上来一对一地给小同学系上红领巾。我们班的辅导班是五年级六班,在一起过过两次队日,大孩子带小孩子玩,神哨一些大道理和扯蛋的事,算是革命领路人。
张宁生张燕生的二哥张明是这个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很高大很敦厚的一个少年,一见方枪枪就问,你是29号的吧,跟我小弟弟是保育院一个班的。
方枪枪点头。
他又说:我跟你爸爸打过乒乓球,他老赢我。
说完他笑了,笑容极其灿烂,方枪枪也笑了。一是听到了父亲的消息,觉得那个人生动了一些,活在自己周围;二是觉得在少先队里有了人,一个高年级的中队长认识自己,那说明我跟少先队也不是素无瓜葛,也跟其中一些干部走得近。舍此,仅仅一个大男孩这么老朋友似地和自己讲话也使他感到脸上有光。
现在,这个少年在给吴迪系红领巾,之后,二人笑眼相望,互致队礼。方枪枪再不能说自己跟他最好了,人家俩人都系着红领巾,更像是一伙的。
方枪枪偏脸踮脚往别的班看,高洋张燕生也戴上红领巾,正在向两个高年级辅导班的女生行礼。那两个女生中有一个也是29号的,保育院李阿姨的女儿,也姓李,叫李白玲,像她妈一样是个大高个。方枪枪在学校操场看见过她打篮球,胸脯已经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