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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团里,同宿舍的小青姐说刚才有人给打电话。我问是谁,小青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个说一会儿还打来。九点多钟,电话打来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
“不爱看你。”我气哼哼地说,“找别人玩去了。”
他笑了。说明天来吧。他挺想我,还有话跟我说。
“好吧。”我说。挂了电话,连蹦带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过生日,买了酒,跟她男朋友边聊边喝。我也坐过去蹭酒喝,傻乎乎地听他们说笑话。小青姐说我:“你老笑什么,傻不傻?”
我还是穷笑,喝了酒越发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医院,石岜正在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在一旁坐下。开始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只言片语传进我耳朵里:“我已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了,两个月都是靠借支开的工资。”“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我懂。”我倾耳听起来。
这个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为什么事雇佣了石岜,现在他想解雇石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气,营业额日趋萎缩,如果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两项不能达到二十万元水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只得裁员,可是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倒是石岜开释了他半天:“我要是你也得这样做。”“事关重大,私情公谊应当截然分开。”中年男人走了,石岜笑着转向我:“你也支着耳朵听呐。瞧,众叛亲离了。”
他摸我的脸,我咬他的手,他把手躲开。
“你交的朋友,真够呛。”我说。
“不怪他。”他说,“本来朋友就是为了锦上添花,互相坠算怎么回事。”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坚持说。
他一笑,滑进被里躺下,仰面看着天花板出起神。宽大的枕头衬得他的脸颊那么瘦削、孱弱。
庭园中阳光明媚,亭亭玉立的五角枫树冠已是金黄掺杂着绛红,威严的雪松凝成深深的墨绿。穿着白衣的病人三三两两在廊道阳台闲坐,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看,我们没有强努下去的必要了吧。”他忽然笑。
“什么?”
“试不下去了,算了,各投生路吧。”
“你今天叫我来,”我竭力克制自己,还是脱口而出,“就他妈为了跟我说这话。”
“别傻了。”
妈的!我正要发作,外面聚成一堆听录音机的病人那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女中音:“尽管我和你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那歌反复地唱,熄灭了我的火气,涌上满腹凄凉。
要不是他无能为力地躺在这儿,我真要以为他从头到尾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耍了我一场。我忍住泪对他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得我同意才行,我不能让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啊——咦——!”我躺在被窝里大叫,小青姐她们坐在一边嘿嘿笑。最近老停电,一停电我就趁机歇斯底里嗷嗷怪叫。电来了,屋里亮了,小青姐过来扳我身子,我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你干吗呀,起什么哄?”她笑着说,“我汗毛都倒竖了。”
我笑着推开她手,翻身闭眼睡觉。
连着排练了一段时间后,团里放了两天假,小青姐她们搞了辆车,去郊外野游。问我去不去,人多热闹。我想了想,说去,去高兴高兴。
秋初的山里,丰饶富足,多彩多姿。酸枣棵子丛丛密密,荆条上果实累累;漫山遍野的“山里红”斑斑点点,沉甸甸地结满枝头;山道旁柿子树上悬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肥柿,摇摇欲坠;深山里,溪流边,不知名的野花仍在成片盛开;疏落有致的簇簇树林已在郁郁葱葱中透出那么点杏黄和嫣红。
我们把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狗声吠吠的庄户院里。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一片片干柴林子,气喘吁吁,兴高采烈地爬上山顶。毫无顾忌地任山风吹透自己的衣衫。当时正是下午,天空湛蓝,浮雕般的白云凝固在黛色的山头。远处平原、河流蜿蜒东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精耕细作的农田如同一幅由黄绿不一的颜色拼接得整整齐齐的巨大地毯。
在群山间一座空旷无人、碧波粼粼的水库旁,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男孩们咋咋呼呼下了水,一边哗喇喇游着水,一边大叫痛快,叫我也下去。我穿着练功衣下了水,水库是高峡出平湖,水很深,水凉彻骨,鱼也很多,不时滑溜溜地从大腿旁擦过,水面辽阔平静,游起来很舒适惬意。游着游着,我想起了夏天在市内那个湖里游泳的情景,上岸后,我就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很委屈,还冷。抱着双臂蜷在那儿,瑟瑟发抖地望着远处的山水哭泣,哽咽一声便掉下一串泪珠,山水都模糊了。小青姐她们躺成一排晒太阳,见我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给我披了件衣服,便躺在一旁看我,也不劝。
我哭够了,小青姐问我:“怎么啦?”
“没怎么。”我擦干泪说。
我们走在绵亘的山脊上,强烈的夕阳将山岭分成壮丽的明暗两个世界。一面是灿烂夺目的山坡,草木花叶轮廓纹路清晰,栩栩灵活。一面是幽深昏暗的谷壑,水声潺潺,潮气升腾。山的皱襞阴沉了,山势也显得凶险,远远地,长城起伏,逶迤在崇山峻岭的茫茫暮色中。
国庆节将要到了,电台电视台报纸每天都报道刊登大量标志建国以来国民经济成就的令人鼓舞的数字和比率。今年是大庆之年,节前就开始人心浮动,街上挤满购物的人群。富裕起来的农民进城将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一购而空。工人们粉刷油漆了天安门和各主要大街的建筑物,在天安门广场安装了大型霓虹灯和激光照射装置。民警们也动员起来,加强治安保卫,清理居民户口。军队则忙于操练,国庆那天,他们要向全世界展示新式武器和新式军装。
三十日下午,日本青年代表团中某“座”的几位女演员到我们团来联欢。笑眯眯地左鞠躬,右鞠躬,大吃一顿,送了几把日本纸扇,一人抱着一架精美的贝雕哭着走了。我们一边挥手欢送,一边小声嘀咕:“小日本真抠门。”
送走她们,我来不及洗澡,用纸擦了脸上的妆,就匆匆乘公共汽车往医院跑,紧赶慢赶还是在天安门被堵住了。天安门广场华灯齐放,人头攒涌,照相机的镁光闪成一片,到处是穿着节日盛装、合家留影的人们。公共汽车连成长龙,在人堆中缓慢地行驶。
我赶到医院,天已经相当黑了。病房大楼空荡荡的,能行动的病人都提前出院回家了。急诊室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医生护士团团转地急救着大批因激动而脑溢血、心肌梗塞的胖老头。这些一点不节制的老家伙,每回女排一比赛或过节都要兴奋得晕过去,让人又可气又好笑。
我推开病房门,石岜正在和开摩托撞他的那个小伙子聊天。最近,这个小伙子常带女朋友来看他。他们混得挺熟,已经成了朋友。他的女朋友,一个妩媚的糖果店售货员见我来了,就说:“哟,你可来了,我们正说你呢,外面车不好坐吧?”
“嗯,在天安门堵了一小时。”
“快来吃香蕉,我们刚买的,特别好。”
“现在不想吃,先放那儿吧。”
我和她坐下说话,石岜老看我,我冲他笑笑,继续和那个女孩子聊天。她正在学交际舞,兴趣很高,跟我说了半天,又叫我给她跳一段。我说我也没跳过交际舞。
“迪斯科,迪斯科你总会吧?”
“迪斯科我也跳得不好。
“跳跳嘛,别谦虚。”
她一定要我跳,我说这是在医院,她说没事,去把门关上,又来拉我。我没办法,只好随便扭几下,那个女孩笑嘻嘻地和我对扭。一个护士探头进来,我跳着跟她笑笑,她也笑笑走了。我停下来,看着那个女孩扭,说:“你比我跳得好。”
“再扭再扭。”石岜和那个男孩一齐对我说。
我摆摆手坐下。
“有什么关系,今天过节。”妩媚的小姑娘央求我。
我把她搂坐下:“我累了,已经跳了一下午。”
我喜欢这个女孩,亲亲热热搂着她热汗淋淋的身子。她朋友给我一支香烟,我抽了两口,小姑娘也要抽。我给她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我教她怎么抽,又回头问石岜:“你抽吗?”
他点点头。我把手里这支给他,又点上一支,全神贯注地吐烟圈。
“晶晶。”
“嗯?”
我把脸前的烟赶散开,掉脸看石岜,他又不说话了,我移过身俯下问他:“什么事?”
“我想回家了。”他说。
“还没全好,怎么能回家?”我说。
“差不多了,在家养也是一样。”
“家里没人,谁照顾你?还是全好了再出院吧。”
“我们,”那一对说,“回去了。”
“他想出院。”我跟他们说。
“着什么急?”小伙子说,“不全好不能出院,你还怕我付不起医药费?”
“不是。”
“安心住着吧,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明天全城戒严。”
“我们穿胡同。”
“算了,明天你们别来了。”我说,“好好玩去吧,这些天也没开过心。”
我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我没回团,去石岜家过夜。我开了门锁,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公寓中走来走去。我害怕,把所有房间灯都打开了。公寓内还是石岜住院前那种东西乱丢一气的凌乱样,家具什物已蒙上薄薄一层灰尘。我坐了会儿,动手打扫起房子。擦地擦玻璃,倒烟蒂,归置书报,一直干到拂晓,才倒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天亮后,我又上街买菜。节日交通都临时断绝了,我只得在附近小店买些食物。好在是过节,小店货物也很齐全。
我回到家,庆典已经开始,打开电视,观看威武的阅兵仪式和花团锦簇的群众游行场面。
晚上,大部分街道交通恢复后,我去了医院。石岜也坐在医护人员中看了一天电视。我进去找他时,电视还在播放焰火晚会的实况。我让他再看会儿电视,自己去找值班大夫办出院手续。办好手续我帮石岜收拾了简单的东西,换了衣服,走出医院。
街上到处是出来看焰火的人群,我们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着。路过一座新落成的巨大华丽的灯光音控喷水廊时,上百条和着音乐奔涌跳跃的水柱将清凉的水花细雨般地洒在我们头上,我挽着石岜,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和其他人们一起欢笑,他也在笑。
家里收拾得整洁异常,窗台上的花盆,果盘里的苹果散发出幽幽芳香。酒柜上玻璃鱼缸里,金鱼在无声无息地游动。卧室也重新布置了,凉席,草垫都撤去,换上干净松软的被褥和绣花椅垫。书籍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插在书架上。
“是你收拾的?”
我看出他有点感动,没说话,径自走上阳台。夜空中仍不时有礼花从三个方向升起,无声地闪耀成绚丽的一片,旋即又一切黯淡下来。他也走进阳台,我回屋给他搬了张藤椅,又倚在栏杆边,托腮望着夜空出神。那夜景时而辉煌,时而混沌,辉煌时烂漫夺目,混沌时一切皆空,幻显无穷,盛时即衰。
“今夜是最后一夜吗?”我小声问。
又是成百个红亮的礼花笔直地递次升起,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