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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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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言来了,让他说。”二人一起指我。
  “文学就是痛苦——”我坐下,慢慢回忆着说,“得排泄,大大的快感 ,性交一样的……干活!”
  “关键在于……”杨重谨慎地揭示。
  “关键在于……”我仰脸望着天花板,“关键在于……得你操文学—— 不能让文学操了你!”
  “你这得算高论吧?”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说。
  “算高论算高论。”马青替我回答。
  “你们要把我拉到哪儿去?”我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大叫大嚷。
  一帮戴眼镜的男女学生有人乱往上冲并拦阻前来救我的刘、吴、马、杨 诸将,有人拽着我胳膊用力往前拖,我使劲坐地上索性不走。
  “我招你们惹你们了?连话都不能说了么?”
  “那你敢不敢到万人大会上去说——阐述你的文学呢?”一个女学生指 着我鼻子斥问。  “我干吗要到万人大会上去说?我怕见生人。”
  “你敢不敢吧?既是真金何必怕烈火炼?”
  “我不敢!”我理直气壮地说,“既是真金何必再用烈火炼——你别掐 人呀!”
  “非去不可非去不可!”学生们固执地要求,一齐动手拉。
  “你们怎么这么倔呵?”我骨节咔咔响着哀鸣。
  “小将们小将们。”于观闻讯跑来,对学生们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别这么生拉硬拽,拽脱焊了到那儿他也说不出话了。”
  “我们有办法叫他开口——只要到了我们那儿。”
  “不能让他们得逞。”我隔着人墙对刘吴马杨们恳求,“你们快想办法 。”
  “我们确实也无计可施。”刘会元无奈地说,“咫尺天涯。”
  “你们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吗?”杨重问为首的学生。
  “最多扒两层皮自尊心受点摧残,命还是能保住的。”
  “闹!闹!”我一急,急出了英语。
  “那你们就把他带走吧。”杨重同情地望着我,“好好去好好回来。”
  “闹!闹!”我挣扎着,被学生们抬起,扔上一辆平板车,七手八脚绕 了几道绳子固定住,飞快地驶去。
  “这是什么地方?”我洋腔洋调地哆嗦道,“少管所?”
  学生们把我从车上弄下来,几人架着,脚不沾地儿地拖进一个四处挂着 帷幕的黑屋子,松了绑。
  我立刻四处乱跑,但所有门都被学生们堵住,一齐大声发啸:“去!去 去去!”
  我无处逃遁,只得向唯一一扇无人把守的门跑去,冲出门外,立时愣住 了——台下黑鸦鸦一礼堂学生见我出现,立刻哈哈大笑。
  我想再折回那扇门里,门已从里面锁上了。我只得回过身来,看着台下 的观众,镇静地露出微笑。
  “哗——”台下一片掌声夹着笑声。
  我看到台中央已经布置好一个讲台,麦克风,茶杯,一应俱全。
  我慢慢走过去,台下的观众安静了,好奇地望着我。
  “这么晚了你们大家在这儿干吗?”我问观众。
  一片笑声,接着一片掌声。
  “等我呐?”
  又是片笑声。有人大声问:“你是谁?来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干吗——我是被绑来的,不是自愿的。”
  台下笑声更大了,有人吹口哨。
  “你们都是学文学的?”
  台下笑。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走上邪路。”
  台下大笑。
  “那咱就谈谈文学吧,既然咱们搞文学的和搞文学的碰到一起。”
  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我是主张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
  台下一片嘘声。
  “也就是说为工农兵玩文学。”
  笑声四起,夹着口哨。
  “象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没办法……”
  笑。
  “忧国忧民成毛病了。从来不拿自己当人,要不为戴顶什么冠冕堂皇的 帽子那简直是诸务无心一切都觉得没劲——没劲!什么都没劲!”
  台下笑。
  “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八十了你再叫我改,我改的了么?就这么老 死算了。”
  台下鼓掌。
  “要依了你们,我这辈子不白活了么?让我一生的追求付诸东流?我不 干!”
  笑声。有人问:“你多大了?”
  “大到还没大到诲人不倦的地步,但诲人不倦的心是早生了根儿拿镰割 拿锄刨仍然春风吹又生。”
  嘘声。
  “年轻人呐,你们是真不懂历史,难怪你们容易见异思迁。”
  嘘声,夹着窃笑。
  “几十年来,我们是怎么取得一个个成就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那就是始 终如一支持玩文学的创作方针。”
  笑声。
  “我建议同学们重新学习古今中外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写的多么清楚多 么明白。不玩文学的人是没有出路的。从那时到现在,形势并没有起很大的 变化么,不是喊文学要走向世界么,不玩文学,诺贝尔文学奖会发给中国人 ?”
  嘘声。
  “看看我国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经典之作大师之作,哪一篇不是在玩文学 ?要有社会责任感么!我们是作家,作家是什么人?那就是人上人!总是比 一般人机灵点高雅点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充当着社会的良心指点着国家的未来 。我们要不站在高处指手划脚品头论足上挂下连左右方向那全国人民是进退 维谷不知所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那还不得活活憋死!”
  嘘声更大了,有人在底下喊:“去你妈的吧!”
  “真的真的,我跟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不能瞧不起我们。说实在的 我也就是不计较,你们正眼瞧我其实都是不应该的。老得这样——你们在台 下我在台上。”
  “不玩文学不行吗?”一个女孩子脸红红地站起来大声问了一句,又迅 速坐下消逝在人群中。
  “不玩文学不行?不可能不玩,非玩不可。”我回答。
  “我们就不玩。”前排一群纯真可爱的女孩子说,“偏不玩。”
  “那你们玩什么?”
  “什么也不玩,见玩就跑。”
  “家呆着?”
  “我们学西方现代派。”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说,“两眼一摸黑两耳不闻 窗外事就在文学本体上倒腾先谓语后主语光动词没名词一百多句不点标点看 晕一个算一个!”
  “那你还是玩呵,只不过是玩的对象不同,玩给自己及其同类看。”
  “那,那就算玩吧,可我们喜欢这么玩,不喜欢你那么玩,我们这么玩 能玩出哲学来。”
  “那随你便,爱怎么玩怎么玩去吧。不过既然同是玩何不给多数人玩? ”
  “我们就爱跟精英玩。”
  “问题是老百姓比精英更需要咱们跟他玩。老百姓多惨呐,咱们要不跟 他们玩就没人跟他们玩。精英么,总能找着点自我陶醉的招儿,再不成看洋 书解闷去。”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女学生慷慨激昂地说,“精英就不惨么?看 了一火车洋书,档次上去下不来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壁萧索拔剑 出门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怆然涕下那是轻的一头撞死那也说不定。”
  “由此可见呀,那根本不是你玩精英而是精英玩你。好的二道贩子是两 头在外的二道贩子,欺负中国人的事认得三千字就干了看那么多洋书也是瞎 耽误工夫。我多次在一些会上语重心长地讲: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百分之九 十九,八亿农民三百万解放军稳住了天下就太平了。”
  “噢——”台下一片哄声。
  “你们要老这么起哄我可就不讲了。”
  “噢——”台下仍是一片哄声。
  “玩世不恭是不是?”我喝口茶润润嗓子,等哄声平息下来,“现在有 种风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起哄,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有没有道理。”
  “噢——”
  “越有道理哄的还越欢。”
  “噢——”
  “在文学界内部也是这样,玩文学的和玩文学的打得最厉害,连点党同 伐异的气魄都没有——越是玩文学玩的彻底的越是不承认自己在玩文学还对 别人玩文学气得要死。”
  “谁他妈关心你们呀!”几条嗓子在喊。
  “骂吧,我让你们骂够了。骂人谁不会?我要骂起来比你们可花式多了 。有理讲理,不讲理咱们就都不讲理。”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绑架我的学生头儿跳上台,对我说,“你走吧 ,你还是挺真诚的。”
  “我他妈当然真诚了!”我瞪眼,“我要不是真诚我早跟你们谈理想了 。”
  “操你妈!”一帮男学生挤到台前指着我骂。
  “操你们的妈?”我一摔杯子破口大骂,“你们他妈有本事打死我!”
  “算啦算啦,别跟他们逗气儿。”一群温和派学生上台劝我,拉着我。
  “谁他妈也别想跟我这儿装大个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呀!”
  我甩开众人,拂袖而去。
  五
  那景色很美,但我只认得雪松和丛柏以及飘飘拂拂的垂柳,至于那些栽 在地上种在坛里的花儿一概叫不上名儿,只笼而统之地分辨得出红黄绿粉有 个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印象。
  安佳抱着扣子站在花丛前嬉玩,扣子伸出小手去弄花。阳光照在花园里 ,使人和景物都显得明媚动人。扣子几乎被阳光照透明了,娇嫩欲滴,在花 朵前咯咯笑着露出两颗洁白无瑕的小牙,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浑然不知人事 ——令人不忍久视。
  “生活多好呵。”我迎着阳光眯起眼,喃喃自语,“真想为扣子跟谁拼 了。”
  “肉麻什么肉麻什么?”安佳闻声回头白我一眼,“先跟你自个拼了吧 。”
  “扣子。”我走过去捧着她的胖脸蛋狠狠亲了一口,“你躲什么我有权 利亲你……扣子,你爸学坏可全为了你,让你以爸为镜长大到社会上是坏人 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唠叨什么?”安佳说,“坑了我一个还不够么?”
  “正是为了扣子别再重蹈咱们的覆辙么。”我慈爱地看着扣子,“扣子 ,听爸的,街上全是坏人——他们都叫你学好,好自个使坏。”
  刘会元吴胖子嘻嘻哈哈地从路上走过,看见我,停下来叫我:“摘花儿 呐?”
  “甭理我。”我对他们说,“关键时刻抛弃我,我记仇了。”
  “哟哟。”吴胖子刘会元笑着说,“志气还挺大。”
  “你要不去就算啦。”刘会元说,“今儿可是台湾人请客。”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瞅着我:“给你个台阶儿下不下?”
  “你要真有志气,”安佳抱着孩子说,“给梯子也不下。”
  “都是朋友。”我说,“不下不合适,咱得让人觉得咱随和。”
  我连跑带蹿地向他二人追去。
  “怎么台湾人瞧上咱们了?不是发展咱们当特务吧?”
  “管丫的,统吃!”
  “我不是就盼着他跟咱们使美人计。”
  大街上,马青手攥着一块蜡染花布蹲墙根儿下,刘美萍穿件五彩坎肩在 他身旁待命。一见有外国旅游者走过,就把刘美萍撒出去,在洋人面前招摇 一番。果然,一个金发碧眼穿国式对襟衫黑布鞋足有一米九的大老外被刘美 萍嗅过来了,跟屁虫似地踪着她,叽哩咕噜地说洋话。刘美萍只是妖妖冶冶 地走,不时飞个媚眼儿,把他一直引到马青跟前。
  “跟我说跟我说。”马青迎上去,“我懂不太流利的中国话。”
  “这个,”老外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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