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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撩逗一旦变味变得狎邪变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我不是说她就立刻形于色,她感觉得出来但含而不露。所以我说她饱经风霜,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皮衷已锈但污无妨,当她垂下眼皮时你哪怕将她拥入怀中甚至浸入身体你也会感到她神飘天外与你距离遥远。”
“她和人在一起时,用的名字是叫刘炎么?”
“是的。我也一直怀疑这不是她的原名。就在我和她最熟识的阶段我也总觉着她是个陌生人,一个隐姓埋名的女子,你知道吗,她给我的不可捉摸的感觉太强了。”
“就为这和她分的手?”
“不,我不是非彻底了解一个人才能和他共处,有些事我倒觉得不知道为好。像我现在当着这么个小官,居于一些人之上,我更觉得保持距离的必要,均匀分布才能稳定和谐——
是为这个。“李奎东吸起一支烟,吸了两口掐灭,看着我说:
“她说谎,这点我不能容忍她,我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忍无可忍。我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心理,她完全没必要跟我撒谎,我从来没对她这个人之外的东西感兴趣——她主动骗我。我只能认为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她从来也没有像一般骗子那样撒谎是有目的并想通过期骗取得什么,也不像一般女人撒句谎是出于防范,也完全是无端的,下意识的这点比较可气。你要说你有什么难于启齿甚至有什么目的我还好理解点譬如我们走过路边一排楼时她就指着其中一幢说她家就住在这儿,什么门牌多少号,家里有几间房,什么摆设养了狗啊猫的。有一次我就按她说的门牌去找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惊喜一下,结果敲开门住在里边的人是我的一个仇人,更完全没有关系听都没听说过她,这实在太捉弄人了。我质问她,她却完全茫然忘了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还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养了一条亲密的小狗,如何如何可爱,毛如何如何长垂下来盖住眼睛,常得用剪子绞才能看清道。她还领着它逛公园,警察叱她,她对小狗说,”跟叔叔说‘对不起’,小狗就‘汪汪’叫两声,说的有鼻子有眼。我叫她带来给我瞧瞧,她老说常带老不带。后来搬到我家住时煞有介事地拎着个提包说小狗装在里边,打开一看是一只玩具狗。“
我笑:“这人倒挺有意思。”
李奎东疑惑地看看我:“天天跟你来这么一套你就有悄起来了。我就跟她说:”你老这样骗我怎么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说‘我改’,接着没两天又跟我说她的一个朋友要叫她去聚聚,一帮朋友等着要见她,我说那你就去吧,好,到时间她走了,我正好有事要去西单跟着也出去了。路过木樨地时,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街边花园逗小孩呢,她其实没朋友,我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除了我的朋友没见她有过一个朋友。她每次说去朋友那儿都是在街上瞎逛,可她隔一阵儿总要出去一趟说看朋友。”大概就是第二年。说实话,这点我不想隐瞒,我也没打算和她——和你姐姐结婚。大概她也看出这点,一天她走后就没再回来,我等了她很长时间,有段时间,每当门响我就以为是她回来了,可每次都不是,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人总得结婚。我就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你要是不来我就把她忘了。“李奎东又抽起烟。
“后来你没再见过她?”
“见过一次。”李奎东说,“一年夏天是在王大人胡同还是磊王八胡同我忘了。我和媳妇骑车路过,看见她和一个男的穿着拖鞋从胡同走出来,她没看见我,我也没喊她。就那走过去了。我听一个朋友说过,他有次在个舞会上见过,还把她带回家过了几夜,那人是个酒色之徒,总吹自己和多少女人睡过。他的话我不太信,不过也没准——王匡林认识吗?”李奎东问刘会元。“不认识。”刘会元说,“想不起来。”
“你有这人地址吗?给我写一份。”
“有的。”李奎东说,“你们要找他别说我叫你们找的。”
“不会的。”我看着李奎东给我写下地处,把纸揣进兜里,“那我们就走了,以后你要还听到刘炎的什么消息劳驾告诉我一声。”“我到哪儿找你?”“你找刘会元就找到我了。”
“你姐姐绝对气质好。”李奎东似乎聊得上瘾,还想多谈谈刘炎,“样样出色,舞跳得好冰也滑得好。如果滑冰有业余段,她一定是高段。每次一下冰场绝对醒目高出其他人一筹,提刀旋转玩似的,像是长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女人。”
十一
“什么弟弟寻找姐姐?别逗了,现在国泰民安哪还有这种人间悲剧?哥们儿我见过你,你什么时候蹦出个姐姐?你姐姐早让你爸甩墙上了。”王匡林是个相貌猥琐的瘸子,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两只小皮鞋擦得雪亮。一只跟高一只跟矮原地站着十分威武。我和刘会元找到他时,他正在楼下存车棚的公用电话处给人打电话。听到我们问存车老太太“知不知道王匡林去哪儿了?”拿着电话筒探出头来喊:“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王匡林在这儿。”气派十足地吩咐我们:“你们先站这儿等会儿,我打完电话再跟你们说话。”然后伏在电话机的窗台上没完没了地说:“你们该动动了。巴黎银行那七百万美元已经汇进了瑞士银行,汇票我都见着了。巴拉万先生已经很不高兴了。这么大笔款子在欧洲调来调去下不了崽儿净听故事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见面了。你们唬弄别的洋鬼子我不管,巴拉万先生不合适;人家那么热爱中国,要‘拨了奶子’汽车人家也给了。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们要为难,我给赵办李办打电话……”存车老太太小对我们说:“见天一通电话不带重样的。这瘸子是干什么的?”“国务院‘瘸办’的负责人。”我们说。这时王匡林打完电话满面红光地转向我们,我们忙收住笑把来意简单地跟他讲了,还是那套“磕儿”,没想到瘸某还挺精,根本不信。“王爷是谁?甭想对付咱们,心里明镜似的。”
我忙笑:“既然王爷明白,我也不瞒您。我那么说是蒙傻子不是用来蒙王爷。这人我们找她,她手里有哥们儿一笔钱,哥们儿急着用;再者说没用也不能瞎她手里,哪怕给咱王爷使呢。”“兄弟不成呵。”瘸子吮着牙花子说,“瞧咱,玩妞儿讲究的是使别人银子。自个一个大子儿不掏。”
“那是,谁能跟咱王爷比。”
“这么着吧。”瘸子一拐一拐扭出存车棚对我们说。“反正我也要吃饭,咱们就一起吃吧,找个地儿。”
“您挑。”“咱也别远喽。”瘸子带我们走过楼前停着的一辆小汽车拍着后备箱说。“我这车没油也没法开,咱就近处找个馆儿。我现在也忌油腻,随便改摄素净就得——咱这车地道吧?法国‘牛奶子’,世界四大名牌,北京独一辆。”
“也不看是谁的车?”我们跟瘸子出了楼区,穿过一条没铺完支着大锅正煮沥青的马路,捡了个标致门脸钻进去,直奔雅座。点菜时还热闹一阵儿,服务员拿来菜谱谁都不看,跟瘸子学着都扬着脸:“人们这儿都有什么吧?服务员拣着海大的虾报,我们就对着眼儿互相看说”没劲不爱吃“。服务员接着报肉丸蹄筋黄花鱼,我们又说”俗气吃腻了“。后来服务员合上菜谱问我们”你们想吃什么吧?“我替瘸某说:”炒豆腐扁豆烧匣子。“服务员说时令菜一概没有,”想吃家吃去。“我们跟瘸某交口说:”小馆子是不成,什么都不全。“服务员索性一边坐着去了,”想好了喊我。“我们议论一通想妥了”凑合着随便来点。“拾起菜谱从下往上点了一溜肉线肉片,瘸某要了二斤饭。付款时丫挺的还跟我争,我钱都掏出来了他还拧着我的胳膊往回塞,非他出,然后他手就长在兜里拔不出来了。
“咱们还来这套?”我问瘸某,把钱交给服务员。
“不是,不合适,”瘸某手托腮若有所思,“这是我的地盘。”
酒菜上来后瘸某特高兴,小手把住筷子在桌上对对齐又快又准地夹肉片不歇气地往嘴里塞。
“你们怎么知道我认识刘炎的?”瘸子美滋滋地品着肉味,颇自得地问,“这事我捂着还传那么广。”
“谁都知道这还用问,”我恭维着瘸子,“全北京都在传。”
“不对,”瘸子狡滑地笑,显出自知之明和清醒的判断力,“这事只有李奎东知道,你们肯定是听他说的。”
“不是不是。”我替李奎东遮掩。
“虽吃葡萄不吐籽假装一兜水了。”瘸子略还铠讽地笑。“瘸爷不呆不傻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谁说的也没关系,瘸爷不在乎。李奎东肯定跟你们说姓刘的小娘们儿气质多么多么好,人多么多么高贵,属桃的烂皮儿肉不烂叫白活,一辈子没见过活人簸箕,不锈钢漏勺拎着数不清几个眼儿,蒙被窝嗑瓜子只当下肚的全是好仁儿。我告诉你们这刘炎其实是北京最脏最脏的‘喇’,要多脏有多脏你想吧,收推得娘娘似的,其实是个胡同串子,我还不知道也?她爸就是个蹬板车的,她妈是个拣废纸的,从小到大没刷过牙没洗过脚——胡拉劈哩叭啦往下掉活物儿,整个一个酒‘西施兰’主儿,谁招一回泡三宿澡堂搓出血来也去不掉味儿,那得就着葱蘸着酱闭着眼才能往下咽。”
王匡林说得是几年前在一个舞会上把刘炎捡来的。“到今儿还悔,”我拿出照片让他看一眼再说,别搞错人。他瞄了眼照片说没错就是她,“瞅她那德行。”他说那次本是他办的一个挺高的舞会,来的都是师以上干部,一个叫“五粮液”的姑娘想把刘炎带来,“她当我是开委托行的呢”。当时黑灯瞎火烟雾腾腾看不清闻不着的他把刘炎当天仙了。
我正跳得翩翩的,瘸子说,“五粮液”把刘炎杵我怀里说交给我了,刘炎就跟咱腻小膏药似地贴上了,她跟咱说佛拉芒语。比利时咱熟呵,跟咱说佛拉芒语那不等于跟咱说家乡话?咱就跟他对说看谁说的溜儿。她见咱会佛位芒又改希伯来了。咱老家哪儿开封有根儿您算碰上正宗儿了。希伯来完是闽南,闽南完了是傈傈,后来我急了,咱这是跳舞呢还是练鸟叫呢——你到底是什么为的直说不就完了,她躁了,吭哧半天才说还是咱老北京,八国联军进城时也没留人在家。我说中国人别来这套假装是洋蛋孵的挺光荣。干吗呀,咱经谁差?就说我们姓王的,东汉时代皇后成捆皇上全是我们生的,未了江山也姓了王,我们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还不是忍丰,有没有身份不在那个,后来有一次我在魏公村附近碰见她,那儿不是有几个歌舞厅吗,她也弄得跟演员似的在街上逛。见到我在菜市场门口就谈起音乐提这个提那个假装跟文艺界的人特熟。我实在不可名状。就说,噢,原来音乐就是这个。我早知道不过叫法不同:你们叫音乐,我们中鸡插。
这时我插进去问:“你和刘炎前前后后有多长?是在哪年?这期间你知道的她都和谁交往多?”
“没多久。”瘸子说,“这种人几次还不够,我一条腿不好第二条腿也不能使坏了。不过该怎么说怎么说,刘炎活儿还是不错,瘸子淫亵地眨眨眼。”真会伺候人。“
“活儿好。”我点头赞同,“人不知道她后来又跟了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