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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漓望着他的手,怅然若失从它面庞划过,颔首道:“一切都好。”
北皇漓道:“他二人三年来就没停止过明争暗斗,一个是壮志雄心的帝王,一个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丞相,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两相争斗之下,我在京城生存起来就容易多了,颇有些渔翁得利。他们得顾着算计彼此,对付起我来自然不能全力以赴,南宫那边我不消分神,你如此了解他,每每依你的计策行事无往不利,我要应付的,便只剩下章武帝了。”
我虽处江湖之远,北皇漓却在庙堂之高。宦海政坛,波云诡谲,北皇漓还得生存。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不为北皇漓,我亦得时刻关注皇城风云,才能求一己之安,这是我的命,哪怕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章武帝帝心难测,我猜不准也不想去猜,然而另个人……朝夕相处十多年,早已将他摸得透彻,就跟人呼吸一般,本能的事,根本不消用心思考,便计上心头。这三年,与他在政治方面的周旋,我确实为北皇漓出谋划策不少。忧心茕茕,念我无禄,也算得不负绣虎才华,得来用武之地。
北皇漓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只是皇上三不五时将我拘在京城,着实令我烦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硬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此次若再召我进京,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了,山高水远,他又能奈我何!”
北皇漓确实说的是实话,不止山高水远,便是他微突厥驸马这一层身份,章武帝也轻易动他不得。何况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他三年来韬光养晦,早不是保定帝时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了。
然而北皇漓内秀温和,照佑他的生父保定帝驾崩,章武帝登基,他的地位看似无有改变,实则天翻地覆,加之身份微妙敏感,为免行差踏错,他更是处处谨言慎行,若非如此,章武帝也断不会容他至今,哪还得隙厚积得了今日气候?三年钻营权术,已然惯于隐忍锋芒,此刻这带着情绪的话,显然是因为不愿离开我身边了。
其实趺苏将他拘在京城才好。只是这话我是万不能说出口的,甚至还为自己有这想法羞惭不已。愧疚地望他一眼,思量着道:“章武帝如此做也不外是疑心你的婚姻,还是慎重行事,万勿触怒他圣威的好。”
“疑心?”他一‘嗤’,“他什么时候又停止过疑心了?难不成我一辈子就都得活在他视线里不成?”
北皇漓做了二十年快活逍遥的皇子脾性早成,颠覆自己个性,为自己也为他人集权积荫虽苦,因着身不由己,何况又有着那么些心甘情愿的甜蜜,尚能忍受;罪忍受不了的,却是被限制自由。章武帝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拘于京中伴驾,他显然真烦了,竟是提及章武帝就不耐的恨,脱口道:“我宁愿整日面对南宫,也比面对他舒坦些。南宫至少不那样疑心……”
“南宫绝没有显露,就不疑心了么?”三年不曾称呼他的名字,此际呼出,我的声音惘然中透出一股清冷,手扶了桌沿与北皇漓隔桌而坐。
‘我’落崖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南宫绝还一直在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黄河心不死;二哥将我染血的手绢和‘尸首’交给他后,据说那日他疯了样狷狂落泪,旁观之人无不戚然恻隐,连二哥和亦没回京四处寻我的趺苏都愕然侧目。可没几日后,他就运着尸棺回京了。那以后的三年,一直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我这个人似的生活着。若不是三年来他一直未娶妻纳妾,若不是他的床第间从无女色相伴,若不是有莺歌燕舞胭脂水粉的筵席他从不出席,若不是没有理由地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有意攀亲的朝廷大员……谁也不会去思及曾经俯卧在他床榻上的那位天香国色。我许是该庆幸,我的名字在我‘死’去之后,终于成为在他面前的禁忌,他不会提及,也不会再听到别人提及。不知道他私下是怎样的,外人面前,是真的再没提及过我。他是丞相大人,平衡着官场利益,结在权利那张蛛丝网中心,关系着多少人的宠遇荣辱,谁不顺着他,他想再不听到我的名字,有多么容易。就像我的生命里终于没他,他的生命里也终于没我了,我们终于干净了,我们之间的宿缘终于断了。
……若不是这世上还有个与他,也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然而说不疑心,又怎不疑心呢?没有显露,就不疑心了么?比之趺苏三年来毫不掩饰的猜疑,比之趺苏从没停止过的旁敲侧击,一直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他,才更教人忡忡难寐啊。趺苏咄咄揣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有可防备;他却是什么声响都没有,教人防不胜防,甚至于不知从何处防起。犹如魑魅魍魉,不知他何时伸来阴掌直取致命脏腑。有时候梦魇里都能感受他带来的巨大黑暗,犹如一个磁力漩涡,要将我整个人吸入。午夜梦回醒转,水淋淋的冷汗。我毫不怀疑,他一有动静,便是石破天开,只能被动于眼前倾覆,而再无招架之力,回天乏术。他一向忍得,汝阳王府卧薪尝胆十年都能蛰伏,何况此去不过三年尔尔。
北皇漓望着微微冒着热气的普洱,那氤氲的热气盘旋在他脸上,愈加衬得他面色沉郁,显然也在忧忡我的忧忡。他凝神的片刻,我也懒怠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他还是住在远离的汝阳王府,没有另觅宅子搬出去么?”
三年来,北皇漓陆续有带给我他的消息,甚至不消我问及。不管我想不想听,在没在听,北皇漓只管叙说。隔着北皇漓,间接地政治上的交集就更不用说了。并没因时过三年掩埋什么,他这个人对于我还是和三年前一样不陌生。然而他衣食住行这样的事,天南地北我不晓得,自然更不会去问。北皇漓便是言无巨细,也不会絮叨这些聊赖道这个程度。
“没有搬出去。”北皇漓看我,“是要施计清净汝阳王府?想必皇上也是乐意的。”
章武帝自然是乐意的。早年就下旨让他搬出去了。不过她置若罔闻,章武帝又奈他莫何罢了。
可清净了又如何,如此一来汝阳王府不是被章武帝赐给别的王公大臣,便是荒芜颓败了。这二者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再或者趺苏收归私有,缅怀曾经与我的那段感情,可这与南宫绝住在那里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南宫绝……我凝眉,沦为丞相府的汝阳王府面貌依旧,甫时我尚在,汝阳王府还有主人,也还说得过去;而今我带着佑儿一走便是三年,汝阳王府早没主人了,却不知他还守着那空空的宅子做什么?“罢了,”我透过月色遥望窗外,入夏时分,茶靡花正开得蓬勃如云,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开到茶靡花事了。我与他之间早就结干净了,还去凝思和在意那些做什么,我默然道:“没人住着荒芜凄凉的样子,反教人心酸。”
入夏的夜风送进茶靡花的浅浅清香,北皇漓浅浅啜茶,月夜里茶靡花香和普洱茶香混合,吸进肺腑交织出机能困意,连卧室里都缭绕出一种晚春卧睡的凉腻,这也才惊觉月下西沉,星稀云薄,时辰已经很晚了。我觑一眼北皇漓,他似没有走的意思,又坐了一会,我很是难开口,可又不得不开口,启齿道:“你今日刚回来,旅途劳累,可要歇息了?”
“不累,”北皇漓道,“昨日就到幽州了,被幽州刺史再三请去接风洗尘,我推辞不过,在他那里歇息了一夜……”
北皇漓本是本能作答,话到此,蓦然回味过来我那话得用意,他唇边抿了苦涩笑意,茶雾升腾下,脸上笑意也若浮光掠影,凉腻的晚间,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他笑了笑,没有望我,只单手放下茶盏,“你早些安歇。”
他起了身,直面房门。
“我送你!”我遽然起身,#然脱口,那样本能,那样迫不及待,连我自己都觉得羞惭了。为着他的离开,迫不及待。他的身体僵了僵,瞬然又松软下来,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松软,仿若没有一分苍凉和受伤。因着我的相送,顾及身后的我,他缓缓往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我给他拉开了门,却低眼不敢看他,实在满心都是羞惭。羞惭愧疚地抬不起头来。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温柔落在我臂膀,微笑。“别送了,到这门口就可以了。去睡罢。”
我实在惭愧,仰头看他:“至少也要送你出这院子……”
北皇漓微笑望住我,“明月,你那样聪慧,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一刻,早一些不在我面前,便可早一些修复心底的创伤,不让我为难,他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他抬步,步出房门,然身影才没入月色,一道稚嫩的声音已先将月色的宁谧打破:
“夜深了,父王这是要哪去?”
抬目,我卧房正对着茶靡花丛中的木桩上,云肄悠然坐在那里,盛极的茶靡花丛中,月光洒照在他身上,小小的他像极了夜间精灵。云肄望着这里,两只小腿一荡一荡,话语满是对他爹爹夜间从它娘亲卧房离开的疑惑,然那语气,那像极了那个人的冰凉眼神,哪有一丝疑惑不解?深夜不睡觉,坐在我卧房对面的花丛中,倒像在等这一刻北皇漓从我卧房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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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四章 疑是故人来(1)
北皇漓含笑望着云肄,走近茶靡花丛,折了枝最鲜艳的茶靡花,抱起坐在木桩上荡腿的云肄,含笑道:“父王不会去哪儿,给你母妃折枝花儿。”
云肄将信将疑地望着北皇漓,又转过头望着我,似在确认什么。
北皇漓亦是望着我,我会意,与他相视一笑。
云肄确认了北皇漓真不是要离开,便安静萎靡下来了,北皇漓抱着他走向我时,云肄拿过北皇漓手中那支茶靡花瞧着。然后到了我面前,云肄将那支茶靡花递给我,“给你!”
我慢慢接过那支如云茶靡。北皇漓随机应变,消了云肄的疑心,没让云肄察觉我们耐人寻常的婚姻自然好,然而茶靡花开,花事茶靡,被认为是一年花季的终结,常被文人骚客拈于诗文之中,用以比喻一段感情的结束。北皇漓说折一枝茶靡花给我的话,之于我们的未来,实在不是什么芬芳兆头。
云肄在北皇漓怀中打了个呵欠,困倦地卷成一团,夜早已深,他不睡觉等在我卧房外面显然早困了。然北皇漓才有抱他回他卧房睡觉的意思,他已扯了北皇漓的衣服,睡眼惺忪的下了地来。他的衣袍并不合身,明显大了几个尺寸,莆一下地,脚踩着袍角,立时扑住地上,幸好北皇漓及时扶住。然而他的睡意却是给惊没了,他提着腰间衣服,使衣袍不至于拖到地上,抬头望住我和北皇漓,“父王母妃早些歇息吧。”
他不是在说他要去歇息了,是在等我和北皇漓进卧房歇息。
我心里也有些底了,显然是见我“嫌恶”北皇漓,见我们夫妻关系貌合神离,他有意撮合。
北皇漓当了他的面,扶了我进卧房,又当了他的面,关了房门。便听得门外脚步声远去,云肄回去睡觉了。我和北皇漓面面相觑,北皇漓更是啼笑皆非。
这再回卧房,已不同先前与北皇漓闲话家常,漫漫长夜,当如何打发?我坐下,随手拿过针线活做起来,是做给佑儿的一双鞋子。北皇漓给自己倒着茶,目光落在我手上鞋子上,凝神道:“肄儿身上的衣服看着眼熟,好像是佑儿以前穿过的?”
“是佑儿已经穿不上了,搁置着的旧衣服。”三年来,佑儿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亲自缝制的,北皇漓自然晓得,我亦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