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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家“海顺居”我还记得,但有什么特色菜,我忘了。也许我压根就没有在那里美食过,一次也没有!
当年,我是把所有的人欲(食欲和情欲)统统转化成了一种欲望:求知欲。
如果说,五十年代北大校园有什么欠缺,用我的价值观去判断,便是附近少了几家茶馆和咖啡屋,这道人文风景。主要原因不在物质或硬件,而在软件:政治气氛不允许它存在。
因为师生在茶馆、咖啡屋相聚,高谈阔论,免不了会有自由化的倾向。这在当年是绝对禁止的!
有关这个欠缺,我有强烈感受,因为我的内心渴望北大附近能有这样一个供不同专业的师生、学友自由交流思想的建筑空间。如果有,我变卖裤子也要每个星期去泡一次。逛圆明园和泡咖啡屋都是必需,各有各的妙处,都养人,互相不能替代。
从国外书刊,我知道有关咖啡屋的许多故事。
有关母校苏黎世工业大学,1955年3月爱因斯坦在回忆录写道(一个月后他逝世):“在这些求学年代,我同一个叫格罗斯曼的同学建立了真正的友谊。每个星期我总是同他去一次利马特河口的‘都会’咖啡屋。在那里,我同他不仅谈论学业,也神聊好奇心的年轻人所感兴趣的一切。”
我梦想北大附近也有一家类似“都会”咖啡屋的去处。在那里,我可以和不同专业的同学自由交流,改变我“独学无友”的不利状况。
如果政治氛围更宽松些,留学生也可以加入进来。当时北大有十几个国家的留学生,共一百多名。自反右后,中外学生的交往受到限制,这又是一个遗憾。当年的敌情观念太强,夸大了。到处是特务,间谍,里通外国。在精神病学上有个专门术语:被害妄想。发展下去便是“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于是才有文化大革命。
所以今天我一有空闲,便去泡咖啡屋,心理动机之一,是报复过去的限制和禁锢。
读者手中这本书的有些章节提纲便是我一人独自坐在衡山路一家叫“凯文”(Keven)的咖啡屋写下的。
我特别喜欢隔着大玻璃窗,看外面深秋季节的梧桐落叶。“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会帮助我“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至于是什么质量的咖啡——哥仑比亚或维也纳的风格——我并不在意。严格地说,我只是借用咖啡屋的氛围,去感旧回首,同逝去的岁月重逢。
我的忧郁症或抑郁状态(1)
这种极度忧伤、绝望、否定人生有意义的状态开始出现在1958年,也就是在我形成世界观的时期。这是很奇怪的。至今我也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机理和深层原因。
它像一次重感冒。感冒是病毒引起的,属于生理现象。我的抑郁状态,不是什么病毒引起的,属于心理现象,但又不是精神病。
当然,外部原因常常是引起我的忧郁症急性突发的诱因。比如失恋(少年维特烦恼的性质),受到一次批判等不顺心的事。不过有时候忧郁症猛然袭来同外界事件又没有任何关系。它的层次很深,不属于政治和社会学层面,而是哲学层面。它是与人生俱来的,有着“普遍世界结构”的性质。
抑郁状态是一切都瘫痪了!
人生、生命变得毫无意义。昨天还是令我陶醉的音乐、诗歌、自然科学和哲学,今天对我便突然失去了吸引力。我对任何事件都不感兴趣!活着就是没有意思。——这是我的忧郁症的主要症状。(我自己不能控制它的来和去)
于是我装病,躺在集体宿舍,请假,不上课。好心的同屋陈宣圣(温州人)从食堂给我打一份饭菜。
外面的阳光灿烂,我的内心世界却是阴暗的,低沉的。
遇上这种情况,多半是去闲逛、漫游。地点是圆明园四周的村落。那里的村民大多是正宗的满人,说的都是北京很土很土的话。三个包子不说三,而念“sa”。
当然,我游荡的范围还有颐和园四周和香山一带。越是荒野的地方我越是去。常常我会在一座孤坟面前停下来。这时候,李白的诗句又会在我耳边回荡:“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有一回五月,下了一场小雨,我在香山荒村的地头又看到一座孤坟。微风吹动坟上几朵不知名的小小野花,我突然记起不久前读到的一首唐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真是写绝了:
“雨湿渡头草,风吹坟上花。”(孙佐辅)
十个简简单单的汉字经诗人加以排列组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高超、悲壮的美学境界,令我折服!它和肖邦的小夜曲是等价的。
能欣赏唐诗的人,一定会吃透肖邦。两者是相通的。
我的忧郁状态从根本性质来说是“普遍世界的忧郁”或叫“世界普遍的抑郁”,具有哲学性质。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并对我自己作了一点精神分析。作为练习,我试着把“普遍世界的忧郁”(或“世界普遍抑郁”)译成德、英文,并请教了赵太太和温德先生。我把英文的忧郁和抑郁分别译成Melancholia和Depression。
后来我才明白,李白的“万古愁”也是“普通世界的忧郁”或“世界普遍的抑郁”。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我的忧郁症多少带有周期性。一个学期一两回,每次一至三天。突然袭来,又悄然而去,不是我主观能控制住的。有些神秘兮兮。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的抑郁状态则到了“伤”我的程度。它对我是摧毁性的。否定生命存在的价值,人处在瘫痪、崩溃状态,还不伤吗?幸好,时间较短,一会就过去了。然后内心的乌云渐渐散去,阳光重又四射。我后悔不已,再去拼命努力,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发誓再也不忧郁。
不管用,三五个月后又遭忧郁症袭击。45岁以后便少见了。一年难得遇上一次。时间也短,不过一两个小时,最多半天。但根绝“万古愁”是办不到的。否则就不叫“万古愁”了。
其实“万古愁”的最深根源在这十个汉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青青陵上柏》)
这是人生存在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普遍处境——存在主义哲学处境。这是个有关人生意义和目的,或有关生老病死的佛教哲学课题。它只能一次次地被提出来,而没有最后的、一了百了的解决。它高于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哲学。若是人生意义被彻底否定了,物理学的哲学背景也就没有了意义。
李白也许受上述十个汉字的影响,又提出“处世若大梦”这个命题。据说这是他大醉后一挥而就,信手写下的。妙!
四年级上学期,德国文学史专家马纳特夫人介绍我们读卢卡奇(G.Lukacs, 1885年生)的东西。他是匈牙利哲学家,对德国古典哲学和文学有深入研究。我仔细读了他的《青年黑格尔》(1948年)。
卢卡奇分析了黑格尔27-30岁一段“不幸的疑病状态和自我崩溃状态”(即1797-1800年法兰克福时期的危机)。
后来黑格尔说,他遭受了好几年的疑病状态,弄得他万念俱灰,精神几乎陷于瘫痪。一般来说,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逃过这种疑病阶段的。这是他本质上的一个收缩点,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昏暗的收缩点(或转折点)。他要通过这一关,之后才能到达安全的境地,从而确信自己,确信一个更内在、更高贵的生命。
黑格尔说,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为自身设置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建立矛盾又解决矛盾,这就形成了继续不断的生命过程,而生命只是过程。(今天回头去看我的大学6年,便是一个“生成过程”。人的生命之旅无非就是一个“生成过程”,也是“一个前后相续的序列”)
我的忧郁症或抑郁状态(2)
当我在抑郁状态,有时会因为读了一首诗,而突然猛醒,又回复到了发病前的生机勃勃,斗志昂扬。比如歌德的《上帝和世界》: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长年累月,真诚勤奋,不断探索,不断创新,周而复始,从不停顿:忠于守旧,又乐于迎新,心情舒畅,目标纯正,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德文诗。它对我一直是个高贵鼓舞,宛如贝多芬的《英雄》和《命运》。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
这是《战国策》中的一句话,是我在1959年年初读到的。这成了我决定故意留一级,在北大多呆一年的理由或理论根据。具体的想法是:我舍不得离开北大图书馆。
我想看的书,这里的收藏几乎98%都能满足我的要求。寒假有一天下大雪,我在文史楼左侧书库翻阅卡片目录。看到《黑格尔全集》(德文版)的出版年代是1852年。我吃惊不小,但不相信有这么古老的版本。
书库管理员是位50来岁的老人。他对我说:
“你不信,我搬出来,开开你的眼界!反正今天下大雪,只有你一个读者。”
管理员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20多卷搬齐,放在我跟前,给了我一个特大的惊喜,尽管我只读过《全集》中的十分之一。
《费尔巴哈全集》也是19世纪末的版本,古香古色的德文花体字,给我庄重感。他的文字不像黑格尔那样艰涩,我读了三分之一。
反右运动我受过处分,毕业分配肯定是塞到远离北京的边远省份(比如云南、贵州等地)。我的基础不厚实,需要在北大再磨炼一年,等羽毛丰满些,即使流放到西伯利亚,我也能“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拼搏一回。
主意已定,我把两门主课考砸了。不及格!
赵太太和蔡司贝克也为之吃惊。事后我去朗润园赵太太家,特意向她作了解释。她听了我的想法也点头称是。
系里一位主管人事的副主任找我谈话:“听反映,这些年你不务正业,老爱看物理、哲学书,哪有不留级的?!政治上失去大方向,不红,也专不了。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回去好好跟下一班再读一年,不许再胡闹,否则要开除!”(大意)
在中、小学,留级生也是很不光彩的。记得读小学时,有人留级,同学会在后面叫,起哄:“留级生,留级生!”
这压力不小。
大学留级,虽然背后听不到叫声,但无形的压力更大。因为同学并不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别的不说,同学看我的眼神便起了变化,有些异样。好在我早就有思想准备,要顶住。
据我所知,当年没有听说北大有第二个留级生!
休学、退学的,有;因偷窃、流氓行为,留校察看一年或开除的,也时有发生。至于留级,而且是读到四年级的留级,毕竟是罕见的现象。在北大校史上,也记有一笔。
当然,我为此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陷害
我生活在一个大量制造冤假错案的年代。
这是搞人治不搞法治的必然结果。
我留一级,来到比我低一年、相当陌生的班级上课。同学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