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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流行于江户初期至中期,谐譆、滑稽的粗俗短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供养死者,立于墓上,写有梵字、经文、法名的长条形木板。〕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噺本是江户时代一种专收笑话的书籍类别。〕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江户前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年,延宝八年为一六八〇年。〕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的形式写成的短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一种矮个子大头的招福人偶。〕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日文中啖、食(kui)与忏悔(kui)同音。〕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做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彼岸会是以春分、秋分为中心,前后各三日的七天这段期间所举行的佛事。〕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垂泪了一会儿。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地转过来这里,对着老师说了:
「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鲸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坏心眼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
「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既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了村木老人的奥援,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泥田坊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②
#插图
古时北国有一翁
为子孙置一薄田,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缀,翁死,其子耽酒不事农,及至卖田与他人,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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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也相当火冒三丈。
至于是对谁火冒三丈,没错,不是别人,又是对这个体格罕见、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师——多多良胜五郎老师。
至于契机,一如往例,我记不得了。
是讨厌香烟的老师对怎么样都戒不了烟的我挑剔烟味很臭还是怎样,还是我辱骂老师天冷成这样为什么他就是瘦不下来——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虽然不确定,但起因只是诸如此类的芝麻小事吧。
简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追根究柢,这一切全都是饥饿所致吧。
穷困旅行到了最后,由于鲁莽的强行军,荷包开始见底,不仅如此,体力也开始濒临极限,教人泄气不安起来——是会有这样的事的。
所以我们两人都暴躁不堪。
争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饿,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
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不管动机为何、状况如何,抗争中的我们两人,都严肃到了极点。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让。再加上当时我们吵架的场景已经来到了远离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难以解决。
……虽然我试着如此解释,但也觉得这番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