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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讨厌的村子。
可是……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啊。过去的娘宿※、男方夜访女方等等,处理性的机制都消失了嘛。老师不也总是哀叹,说村子渐渐城市化了吗?」
〔※过去日本村中未婚女子晚上聚在一处过夜做手工等等,有时负有男女交际、传授性知识的功能。〕
「是这样没错啦……」
不知为何,老师挡在路中间,神气地挺起肚子。
「这座村子没有妓女户呢。不,依我观察,最接近这里的温泉区也没有那样的设施。就算有,也不是明目张胆做生意。我想应该也招不到那么多客人。」
「这谁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老师以凶狠的语气说,「你听好喽,老板娘说这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会去。依常识来看,不可能只有这村子的男人会发情而已吧。如果邻近村子也有人去,人数可就非常惊人了。那么大的花街,得去到高崎才会有啊。」
「大概吧。」
「再说,几乎每晚都去,这也很奇怪啊。又不是迷上京城第一名妓的少爷公子,金钱和体力都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才病倒了嘛。」
老师歪起眉毛,「不是不是。」
「要是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天就病倒了。老板娘说得一副是我胖才没办法的样子,但就算是瘦子,也一样没办法的。」
「可是老师一碰上山顶有古怪的神社什么的话,也会发挥出惊人的马力,不是吗?那可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不要把神社跟花街混为一谈!」老师愤慨不已,「你想想看,单程得要四、五个小时以上呢。就算晚上十一点出发,到的时候都过了凌晨三点了。一次往返,连要在清晨回来,物理上都不可能啊。这一带的人早上不到六点就醒来了,哪有时间享乐子啊?」
这……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啦。如果这村子的男人真的每天晚上都出门,那地方应该没有多远,绝对是在这村子的某处。可是男人们成群结队在冬季深夜溜出家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很可疑吧?」
「是很可疑啊。可是这又怎么样?」
老师叉腿站着,抱着胳臂说:
「闵题就在这儿。一两个人也就算了,如果是集团遭到作祟或附身,怎么样呢?」
我不太想听这种事。
「嗯,众多男人每晚避人耳目,三更半夜溜出家门……难道是在挖坟?」
「那根本就是怪谈了嘛。」我答道。
这类怪谈非常多。
我在军队也听了不少。
这是个内地和战地都广为流传的大众怪谈。连从满州回来的男人都曾听过这样的怪谈,所以分布区域应该非常广阔。搜集分析一看,类似的变形也不少。与其说是怪谈,或许说是现代民间故事比较正确。不过这故事具有几分技巧性。
故事的场景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或军方医疗矶关。
因为是医院,当然会有许多病人和伤患。尽管收容了病人,但因为无法做出妥善的治疗,死亡人数远比一般医院更多。而且是痛苦至死、衰弱至死。所以这类地方,即使在目睹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依然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由于是军方的医院,当然会有许多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不过这个怪谈的主角不是伤兵,而是患病倒下的士兵——而且得的几乎都是肺病。
情节很单纯。
受了轻伤而住院的士兵,发现与自己同房的重病老兵每晚都会溜出病房,不晓得跑去哪陉。
士兵听说同房的士兵得的是重病,当然会感到疑惑。
一天晚上,士兵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手术室或灵安室传来恐怖的声音。
他不经意地偷看。
竟看到那个得病的老兵正在大啖尸体——或是啜饮鲜血。士兵大惊,急忙逃回去,盖上被子,边装睡边发抖。
不久后,
走廊传来「嘶……哈……」的粗重喘息声——这一段的呈现,是口述怪谈的精髓。
接着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回到病房的老兵,嘴里说着「是你吗?是你吗?」——这里也是精华所在——从旁边一个个检查起睡着的士兵,逐渐往目击的士兵接近。一个,又一个。
接着老兵突然掀开棉被……
你看到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吓唬听众。
正确说来,这并不是妖怪故事,也不是鬼故事。
因为说「你看到了」的,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种状况很恐怖而已,并没有异象发生。
说起来,这个怪谈是以人的鲜血可以治疗肺病这种无凭无据的迷信为根据。它有这样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老兵为了治愈自己的病,啖食新尸。
可是因为有这个解释做为大前提,所以有许多细节没有交代出来。
到了战后,这个怪谈的场景大多变成大医院或疗养院——或是难治之症患者避居疗养的郊居大宅——继续被传述下去。
场景改变,当然是因为战争结束了。
而其中提到的病名也从肺病被其他难治之症给取代。是因为有关肺病的正确资讯某程度渗透到一般民众了吧。
然而即使换了零件,构造还是相同。
一样是受难治之症折磨的病人,每晚偷溜出去,不是去灵安室,而是前往墓场。然后挖开坟墓,啃食尸体——大部分是骨头。不过「是你吗、是你吗」这种节节逼近目击者的恐怖演出大部分都被割爱了,几乎都变成食尸者在墓场回头,「你看到了!」
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原型。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起源于对难治之症病患的歧视,以及对疾病本身的不了解;但是把尸体与活人的肉体当戍医治难治之症的妙药,这样的发想从非常古老的时代就有了。明治时期就发生过以这类发想为动机的猎奇事件,怪谈由此而生,并且被移植到战场上——或许这么去看比较正确。
无论如何,这类怪谈的构造是在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不是无脸怪怪谈那类所谓的「二度之怪」,硬要说的话,是「一度之怪」的怪谈。
可是。
如果、如果这村子里现在依然横行着这类令人忌讳的迷信……然后假设全村村人联手进行以尸体制药这样的事,那应该是绝对不想被外人发现吧。
可是,
我难以想像集体掘墓这样的画面。
再说,如果是全村联手进行,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做?
「不管怎么样,这绝对不是玩女人啊,沼上。」
老师大力主张。
「男人们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聚集在村子里的某处。」
「偷偷摸摸……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全村的秘密?」
「可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
「那是连老板娘都不晓得的事吗?」
「我不晓得老板娘有没有瞒我们啦,可是我不觉得男人们会去到村子外。不管怎么样,秘密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师扫视了周围一圈。
「老师今天思绪很敏锐呢。」富美说,「我也这么觉得喔。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的确都去了村子里的某处。我想老板娘并没有瞒我们,她是真心在嫉妒。所以有所隐瞒的与其说是村人,更应该说是村子里的男人。」
「男人?」
「对,男人。我想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瞒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大概是在做坏事。既然都会瞒了,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家里的人就算发现老公的行迹诡异,但只要老公不说出去,就无法知道真相。而且如那个老板娘一样好面子,不会告诉别人吧,所以才会胡乱揣测,一定是这样的……」
瞒着家人做坏事啊……
——那会是什么事?
「这不是很棒吗?」富美说。
「很棒?」
「不是吗?因为全村男人团结一致,三缄其口呢。大家一定是在瞒同一件事。换言之,有那么多人有着相同的秘密,可是却没有曝光。这显示出他们有多么地团结,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会是什么样的事?
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事。
「再说,在这样的大雪中,许多人却可以忍着睡意和寒意,每晚集合,不是吗?那一定是骨头被拔光※了。」
〔※日文中被拔掉骨头,比喻因痴迷而失去骨气、变得窝囊的样子。因本篇提到被妖怪拔骨头的描述,故保留此种说法。〕
「原来如此,骨头被拔光啦。」
「拔骨头啊……」
——拔骨头。
我每次听到这种比喻,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某个故事。
是江户时代的书籍《诸国百物语》中的一则,我记得是第三卷里面,叫〈遭怪物拔骨事〉的一篇。
情节是这样的。
有流言说京都的七集河原的墓地有妖怪出没。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好玩打赌。他们要在半夜去到流言中说的墓地,打下木桩,贴上纸回来,算是一种试胆活动。
一名男子实行了。
结果突然冒出了一个身高达八尺、年过八旬的老人,露出恐怖的表情地追赶上来。
老人一脸异相,脸就像夕颜※般黯淡,只有两颗门牙突出,眼睛竟然长在手掌上,是这样一个怪物。
〔※一种夜间盛开的白色花朵。〕
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逃进一座寺院里,拜托和尚,让他躲在长衣箱里。
妖怪追到寺院前面,但只窥望了里头一下就折返了。
然而,妖怪虽然离去了,状况却不太对劲。
长衣箱那里传来了呻吟,以及狗啃骨头般的声音。
和尚觉得害怕,战战兢兢揭开盖子一看……
应该躲在长衣箱里的男子,骨头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的皮……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怪谈。
百物语书籍里面的故事有不少充满说教意味,或说出结局就一点都不恐怖了。但这篇十分稀奇,既没有意义,也没有解释,完全就是则怪谈。
话说回来……骨头被拔光,只剩下皮,是什么样的状况?
光是想像被拔骨头的当下,以及被拔光骨头后的状态,我就觉得可怕极了。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我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是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嗳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所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按摩盲人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日本中世纪以弹唱琵琶说故事为业的盲僧。〕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