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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似乎很不屑地瞟了一眼他的小弟弟,说我不太喜欢它。
为什么?万喜良很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不喜欢它?
安静说它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杀气腾腾,情绪总不稳定,显然缺乏足够的修养。
它的情绪都是因你的变化而变化,万喜良声辩道,毛病在你身上,它是无辜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我不玩了。说罢,安静就想溜掉,可惜,晚了一点。
万喜良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想跑,没那么容易,刚才是男生生理课,下一节该是女生的了,他说。安静把手指竖在唇边,嘘,说你听外边。外边怎么了?万喜良问道。安静一骨碌爬起来,说外边下课铃响了,借机跑掉了。
这天早晨,下了这个秋天的第一场雨,它似乎是在宣告,夏天走了。同一天,范冰冰来了。范冰冰是冒着雨来的。她打了一把伞,一双鞋的鞋尖和鞋跟都湿漉漉的,在病房的地下留下了串串脚印,那脚印怎么看怎么像锚,就是帆船上的那种锚。哦,我们的天使来了,一看见她,万喜良高兴地招呼了一声。范冰冰却说这话听起来可不大像恭维。她更喜欢他叫她是朋友。
万喜良问外面的雨下得大不大,他真的想知道。范冰冰说不大,也不小。万喜良又说不大不小的雨最容易叫人伤情。范冰冰歪着脑袋问道你不想亲眼看一看吗?安静以为她是跟他开玩笑,所以一笑置之,范冰冰却觉得自己是认真的。
安静赶紧插了一句说笑而已,他不会去的。万喜良突然说为什么不呢,我要去。安静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安抚了一下,天凉,又有风,怕你受不了。范冰冰说人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的嘛。说完,还冲万喜良挤挤眼,万喜良会心一笑,瞬间他们就结成牢固的统一战线。
好吧,安静拗不过他们,只好妥协,不过,仅限十分钟。
万喜良披上毛毯,让她们把他搀到阳台上,在躺椅上躺了下来。许久没有透空气了,稀罕,虽然是淫雨绵绵,可在他看来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还令人心情舒畅。
秋雨把树叶都打落了,他说。
范冰冰说你看,还有最后一片叶子。
万喜良用手指碰了一下范冰冰的鼻子尖,调侃道不会是你悄悄画上去的吧?
当然不是,范冰冰说,因为我不是个画家。
秋天的雨就这样,总是淅淅沥沥的,多少有那么一点神秘感,很容易将人带入某种情绪当中,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从某些方面讲,范冰冰和安静有些相象之处,就多愁善感而言,只不过范冰冰的水平是业余的,而安静绝对够得上专业了。
他们开始沉默了,开始浮想联翩了。
阴雨时,天空就显得很矮,仿佛爬到五层楼的楼顶,伸手就能够着似的。安静托着腮,望着天,突然冒出来一句,生命里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你能得到的只有生命给你的东西。范冰冰天真问道这是诗吗?安静摇摇头说不是诗,是小说。范冰冰觉得很经典,就记在了本子上。
乌云越来越多,浮动着,狡黠地荡来荡去着,成为视觉上最占地方的东西。安静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在露天里呆了不止十分钟了,也许是二十或三十分钟也说不定,慌忙地将万喜良送到他的床上去,盖上了被子。万喜良把护士长扣押的那些书全部赠送给了范冰冰,至于怎么跟护士长交涉,他相信安静会有办法。范冰冰临走,万喜良对她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为什么呀?范冰冰问道。万喜良就是不说。
他是不愿给她留下一个病鸭子形象。的确,自从他躺倒以后,他的体重急遽下降,减了八公斤,瘦的像一片空空的贝壳。
一觉睡到大天亮,是万喜良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幻想,这次他终于做到了,不过,是在舒乐安定的帮助下。醒来之后,却没有发现安静,平时她总是在那里的,等着他醒,等着给他各式各样的惊喜。安静是个制造惊喜的大师,仿佛她只须眨眨眼,惊喜就会从天而降,对此,万喜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有安静知道,制造这些惊喜损失了她多少的脑细胞。
万喜良一边把手放在额头上遮挡着阳光,一边开动脑筋判断着安静的去向,他一下子罗列出大约一百种可能性,要不是突然被李萍干扰破坏的话,他很可能还会罗列出一百零一种来。李萍说安静让她来告诉他,她在药房,要耽搁一阵子,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吃早餐了。万喜良问李萍安静到药房去做什么。安静说不知道。万喜良双手合十说上帝,还是不要让我一个人吃早餐吧,一个人吃早餐是最凄凉的事情之一了。李萍说对了,安静还叫我嘱咐你,多吃点。
吃药的时候,通常是吃完早餐的一个小时之后,安静竟还没回来。以往,他们总是开展吃药比赛的,比赛谁吃药吃得快,奖品是一个吻。到目前为止,他的成绩还不错,赢的时候多,输得时候少。赢的滋味很好。如果此时此刻安静在这就好了,他想。这时候李萍又来了,催促他别忘了吃药。安静呢?他问。李萍说还没完事,完事就会来,另外,她还叫我告诉你,这次算你赢了,奖品加倍。万喜良笑了。当李萍问他安静给他的奖品是什么时,他却回答这是绝密。李萍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这个一个上午,安静始终没露面,中午,还是一样。万喜良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不过的动物了,关在笼子了,自己出不去,其他同类也不进来,除了李萍来传达安静这样或那样的指令而外。万喜良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要去找安静,李萍要拦也拦不住,这时候安静才出现。她在主任和护士的陪同下,频频向万喜良招手致意。他发现她的脸色居然跟纸一样白,不,甚至比纸还要白。你没事吧?万喜良忧心忡忡地问道。没事,我挺好,安静笑着说。可是她的笑一点都不真诚,像是假面具上画着的那种笑。
你跟我捣鬼,万喜良说,我知道你是在跟我捣鬼。与其说是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到不如说是他的直觉在起作用。
我没捣鬼,我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安静嬉皮笑脸地说。
怎么个不舒服,比如——万喜良焦急地问。安静把嘴巴贴在他的耳边,鬼鬼祟祟地说比如失眠啦或来例假啦什么的,寻常小事而已。这时候主任说安静回到你的床上去吧,还要输液呢。万喜良问主任她要输什么液?主任面无表情地反问了一句,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万喜良赶紧举手投降OK,听你的,你是老大。心里却想,手里要是有个鸡蛋就好了,一定甩在主任的那张胖得找不到任何细节的脸上。
都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了,以及一张床、一张桌、两张沙发和一台拔了插头的电视,那种难以忍受的幽闭恐惧症油然而生,最近,只要安静不在他身边,他就犯这病。他知道,他是太依赖她了。
安静刚才似乎有点不对劲,他想起她的种种反常表现,觉得没有必要再怀疑什么了,方才看到的已经足够了,那显然不是安静所说的只是每月必修的生理课程那么简单。她究竟怎么了?他想。
他的神情很有点福尔摩斯的味道,所有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
琢磨来琢磨去,当了半天的思想家,脑仁都疼了,也没个结果。他决定活动活动筋骨,去他的,光坐这瞎猜有什么用,不如去安静那视察视察。他撑着床栏下了地才知道,除了大脑,胳膊腿儿什么的都不大听他的使唤了,每迈一步,都有瘫倒下去的危险性,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流起鼻血来,他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让鼻子镇静下来。
从他的病房到她的病房,仅一墙之隔,他却费了好大的劲,历时二十八分零十六秒,而且汗水把他的衣裳也都打透了。安静的病房挂着窗帘,灯也没开,光线很暗,守护她的李萍说她刚给安静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叫她睡下了。
万喜良试着让眼睛适应这里的低能见度,一步一步走近安静,却见她的身上插满了塑胶管,很像恐怖片里的人物,样子特可怕。万喜良仿佛氧气不足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问李萍她怎么了?李萍叫他别紧张,她没怎么。万喜良知道她在撒谎,护士都喜欢撒谎,他把手放在李萍的肩上捏了捏,警告她。这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他又问了一句她怎么了?李萍为难了,说安静不让我告诉你。万喜良说她不让你告诉我的原因是她想自己告诉我,可是,现在她睡了,只好由你来告诉我了。李萍结结巴巴地说安静的病情恶化了。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些,万喜良说。李萍说恐怕她会跟你一样,从此只能卧床了。他听到她病情恶化的消息比当初听到自己病情恶化的消息还要惊愕,惊愕到一百倍。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李萍想他扶他起来,他没让,他说别管我,叫我坐这冷静冷静。
冷静的结果是,万喜良迅速地制订出两项基本原则,第一是再也不能让安静来照顾自己了;第二则是自己应该来照顾安静。
想好了,他把手递给了李萍,来,拉兄弟一把,让我起来。
现在,李萍在护士的头衔上又加封了一个——信使,她频繁地穿梭在万喜良和安静的病房之间。开始,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工作的艰巨性,错误地穿了一双高跟鞋,一天下来,脚后跟就起了泡,幸好,她及时地换上了双布鞋,这样,步履就轻盈得多了。
万喜良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安静打电话,道一声早安,通常是铃声响很久,她才接电话,不是她忙,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忙,她惟一忙的就是等接他的电话,迟迟不接的理由是女士总是要矜持一些才够风度,要的就是这个劲!
一般来说,道过早安之后,他会问她从哪一站上的车,而她也会很认真地说出一个车站的名字。李萍总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其实不,是因为他们手头有一册火车时刻表,为聊补无法出游的遗憾,经常翻着玩,久而久之,整本的火车时刻表竟能完完全全地背了下来。他问她从哪站上的车,只不过是问她几点醒的,她回答的也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游戏而已。
除了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家常话而外,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李萍总是像一个幽灵一样的在他们跟前徘徊,不是在打电话者的这边,就是在接电话者的那边,公开示爱显然不符合中国国情,况且李萍正墅着耳朵听着呢,恨不得找个碴奚落他们一通,过去他们没少奚落她,因为她有几次以外受孕,说他的子宫跟航母一样的庞大而又性能极佳,所以她早就伺机报复哪。
午餐时,万喜良会让李萍把他碟子里的蘑菇挑出来,给安静送过去,安静是菌覃类食物的爱好者;而安静则把她碟子里的肉片拨给万喜良,因为万喜良是个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
互通有无的不仅仅局限于食品上,一杯普洱、一张CD或一幅从画报上煎下来的葡萄牙龙血树的照片也都要一起分享,是一种慰藉,还能让彼此重拾对生活的兴趣。
不好意思,是不是太辛苦你了?万喜良总是对李萍有点歉意。
李萍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就不该这么说,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管吩咐。
有的事即便是李萍主动请缨,他们也不会去麻烦她